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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马上意识到,现在我和在东京时一样,是一个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顾及睡在身边的妻子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惊惶不安了,尽管身体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处荒凉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辗转反侧。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感,我现在睡觉的姿势是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时惯用的姿势,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对于这种姿势的成因,过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认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儿的姿势。他被寄养在保育院,去领他的时候,我和妻子茫然低头看去,但见他躺在木架床里,气息奄奄,模样离奇。我怀疑如果医生把婴儿换个地方,婴儿会受刺激而死,但是我们自有把婴儿留在那里的理由:对那惨东西的厌恶会使我们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们的行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死后变成一个厉鬼回来咬杀我们的话,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愿意过到隔扇这边来,就同鹰四及其亲兵们一起在炕炉旁睡下了。妻子在被洒精烧得发烫的思维运转中发展了我们在仓房二楼围绕新生活和死亡进行的谈话,最后态度变得毅然绝然。
“喂,咱们睡罢。把威士忌拿到毯子里来喝岂不更好!”我劝道。这时妻子已酩酊大醉,她并不是有心顾及鹰四他们能否听见,可她却用低沉而清晰地声音拒绝了我。这种事我也希望用小声讲。
“阿蜜,你老像没事人儿似地说,想办法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来点儿实的呀。你没有重新开始决心,那我为什么一听到你发号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钻到毯子里去呢?”
于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鹰四从不介入我和妻子这些无意义的纠纷。紫红色笔记本上回响着大哥那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支持着他,像个螺丝似地把自己拧进他个人世界的幽深处。我不指望从他的亡灵中受到种种影响,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不安。我想把它当成遍地都是的战争歌曲,背过脸去不再理睬。要唤起大哥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时的晦气形象,还不如在想象世界里开个洞睡过去来得容易……。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嗅着自己温热的体臭,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感觉就像是扒开了自己的内脏把鼻子伸进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厘米的腔肠类动物,把头缩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肉圈。我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各处的钝痛和失落感就要转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内疚的快感。我意识到现在我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独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于此。我也许能够像最低级的生物一样,孕育这种疼痛和失落感,进行单细胞生殖。我是"稳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艰难,继续躲在毯子里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试想着这样的情景:自己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插着黄瓜,在毛毯温热的黑暗中嗅着自己的体臭,窒息而死。渐渐地,这种想象还伴着强烈的真实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快要窒息的时候,满脸的皮肤都又厚又重,充血发热。我猛地把头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气中,便听见鹰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边低声交谈,鹰四的声音中还带着昨夜以来的亢奋。我看见妻子是面朝暗处听他说话的。刚刚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饰本已昭然的崩溃征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他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则不能不受到伤害。鹰四正讲着关于记忆呀,梦中世界之类的什么,这形成了谈话内容的核心,也让我想起了在雪铁龙车里的争论。
“……记忆错误指出来的时候,我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儿了,还疑神疑鬼的。可我从足球队员的话里……已经恢复了,菜采嫂。”
“阿鹰,你的记忆……比阿蜜的记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妻子的这种声音并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这表明妻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正对谈话聚精会神。
“不,我并没有说我的记忆符合事实。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还是个在这个山谷里扎过根的人,遵从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这与个人主观的歪曲是不一样的,是吧?我离开村子以后,在我心中培养起来的正是那种共同梦想支撑下的回忆啊。 我这小毛孩子在现实中就看见过S兄的'亡灵'穿着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冬装制服上衣,在盂兰盆会上跳诵经舞时,一边指挥青年团体,一边同朝鲜人部落的那伙人战斗,最后被打死,被剥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趴倒在地。 不是说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边跳边跑似的吗?它表示充满野性跳跃的诵经舞突然停止的瞬间。诵经舞会是在盛夏的正午举行的,所以让我记忆生辉的那片灿烂的阳光也都是我在现实中的盂兰盆会上体验过的。它并不是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记忆,这个事实是山谷中人们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现出来的在诵经舞世界的体验, 我从这片洼地出来以后足球队员们也说看见过S兄的'亡灵'在每年的盂兰盆会上跳着我记忆中的那种舞蹈呢,我不过是在记忆过程中把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和实际当中的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情形混为一体罢了。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感情相系相连,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时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过诵经舞,并且他比我年长,按理说应该比我记得清楚,可是在雪铁龙车里争论时,为了有利展开自己的理论,他却有意地闭口不谈。阿蜜也有阴险的一面呢!”
“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是个什么样的活动?阿鹰?你说的亡灵是死人的灵魂?”妻子问道。但我想她已体会出了鹰四话里的本意。鹰四借梦寻根,发现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情感会紧密相联,并以此为荣,而妻子对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这个你去问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里的事都告诉你的话,阿蜜该嫉妒了!对了,今天你来给足球队做午饭吧?过几天我想把足球队领到家里来合住,新年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过几天是山谷中的习惯,我打算在家里过,菜采嫂,帮帮忙啊!”
我没听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现在显然已经成了鹰四的一个"亲兵"。下午,妻子向我请教山谷中盂兰盆会的风俗。她当然没有提及弟弟说的"嫉妒"这个词,因此我也丝毫没提早上听到她和弟弟谈话的事,给她讲诵经舞。
从外部袭来,给洼地带来灾难的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是长曾我部,是山谷居民们要誓死抵抗的敌人。但是又有一种不同的邪恶势力或者说是要做恶的东西为非作歹来到了洼地。这对山谷的人们来说,仅靠抵抗和拒之于外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属于山谷住民的成员,每年盂兰盆会时,他们就列成一队从森林的高处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并受到山谷中居民满怀敬意的欢迎。我从折口信夫的论文中得知,那些要从森林回来的家伙,便是从森林——也就是阴界来到山谷——也就是阳世来活动、有时还要为非作歹的"亡灵",每当山谷中洪水泛滥久治不退,或是稻热病极度猖獗之时,人们就会认为是那些"亡灵"所为,为了安抚他们,人们便热衷于盂兰盆会。在战争后期斑疹伤寒流行之际,人们曾特地举行了一个祭祀"亡灵"的盛大的盂兰盆舞蹈大会。盂兰盆会的队伍中有些人装扮得像又白又大的乌贼,他们从森林走出来,去吓唬村里的孩子们。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灵"吧。不过那并不是虱子死后变成的亡灵,而是我们祖先中那些生前残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灵魂,在那一年现身成虱子的"亡灵",逞凶作恶,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诵经舞的专家,指挥盂兰盆会队伍的准备工作。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板,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里的隔离医院人满为患,他便从开春就开始筹划下一次盂兰盆会的演出了,而且乐此不疲。有时一边在自家店里干活,还一边同石子路上过往的行人兴奋地高声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从森林走出来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围成圆圈跳舞,最后上楼在仓房里落座后又吃又喝。因此要说起观看盂兰盆会队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谓享有特权。于是,我所看到过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里,我记得的最惊人的变化就是:战争时期的一个夏天,突然出现了穿着士兵服装的"亡灵"(那是从山谷出征后战死者的"亡灵"),而且穿士兵服装的"亡灵"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为国家征用的劳工,在广岛干活时被炸死,他的"亡灵"像通体乌黑的软木炭块, 从森林中走出来。S兄死后第二年夏天的盂兰盆会时,草席店老板来向我借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制服,我便瞒着母亲只把冬装外衣借给了他们。第二天顺着石子路从森林走出来的一列队伍中就有一个"亡灵"穿着那件军衣,热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铁龙里可没说过这件事,这对阿鹰不太公平吧。”
“什么呀! 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实际上S兄不是山谷里年轻人的头儿,而且我亲眼看见S兄被打死倒下, 这印象非常强烈。 要我把大家视为英雄的壮美'亡灵'同S兄的死连结起来,我做不到。”
“这就是说,你同阿鹰所说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离得太远了。”
“如果我真是个同山谷隔绝了的人,那么即使'亡灵'要来兴风作浪,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庆幸的是!”妻子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含着攻击的苗头,我把它捻碎了。”你实际看一下诵经舞就知道了,穿着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的'亡灵',即使真的在圆圈舞中做着夸张的动作,但是在从森林出来的那列队伍中,他也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的下等'亡灵'。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装的万延元年农民起义领导者的'亡灵',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灵'。他们衣着华丽,观众和其他扮演'亡灵'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诵经舞是万延元年农民起义以后才形成的风俗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就有诵经舞,而且'亡灵'也是自从有人住在山谷以来就一直没有灭绝过吧。农民起义之后的几年或是几十年里,曾祖父的弟弟的'亡灵' 也肯定和S兄的'亡灵'一样,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受严格训练的初级的'亡灵'。折口信夫把这种新'亡灵'称为'佛门新弟子',通过诵经舞这种形式进行的对新弟子的训练则被定为'入门特训'。跳诵经舞需要扮上妆,猛烈地转动,可以说是相当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即使姑且不说'亡灵'自身的训练,村里那些扮演他们的年轻人,也无疑先要受足严格训练。特别是当洼地住民的生活中发生变故的时候,就有人使诵经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真想看看诵经舞啊!”妻子说道,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向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鹰他们的足球训练吗?如果阿鹰真的是把根扎在山谷共同的信念中搞活动的话,那也算是新型的诵经舞了。即使他们身上没有'亡灵'附体,但是因为他们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锻炼,也接受了'入门特训',所以,起码能起到诵经舞二分之一的作用吧。至少,通过足球训练受到严格锤炼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诵经舞的时候就不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吧。我希望阿鹰的足球训练跟曾祖父在森林里开辟练兵场训练青年队伍有所不同,它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有益于和平。”
鹰四的训练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确发挥着它的这种作用。这是除夕前一天我亲眼所见的。那天过了晌午,一阵暖风吹过仓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户,温水一样浸着我,消融了我头上、肩上和侧腹上冻结的冰块,渐渐地我与辞典、企鹅版丛书、铅笔融为一体,除了正在继续翻译的我,其他的我都轻烟一般散得无影无踪了。如果工作能经常这样进行,我大概既无劳作之苦,又无大业可成,就这样直到寿终正寝。我一边这样迷迷糊糊地瞎想,一边继续我的工作。这时一声大叫穿透了我和暖松弛的耳鼓。
“有人给冲走了!”
就像钓起没了气的鮟鱇鱼,我的意识像铁钩一般一下子把我软瘫瘫、湿乎乎的身体钩了起来,紧接着我踏着楼梯狂奔下去,居然没有摔倒。独眼的我刚跑下楼,一种后怕便紧张着袭上心头,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楼梯下。同时,我也在想,严冬时节,海流几近干涸,不可能冲走人的,可是这回,阿仁的孩子们的喊叫声,的确真真切切地带着连续的回声从近旁传进了我的耳鼓。——"有人冲走了!”
我来到前院,眼见着阿仁的孩子们像追赶野兽的猎狗一样大叫着从石子路上跑下来,转眼又消失远去。孩子们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跃奔跑着,灵巧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情景撼动着我心底关于奔跑和洪水冲人的记忆。从夏末到秋季的汛期里,特别是战争时期森林被乱砍乱伐以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涨的河水冲走。最先发现的人就高声喊:“有人冲走了!”听到的人也会一边发出同样的呼喊,一边成群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办法救助被冲走的落难者。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劳地企望着追赶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过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过大桥小桥,在补修的道路上汇合后还是一个劲地往下跑。伴着大叫的奔跑虽然能够坚持,但是即使是体力最好的人,也还是无法尝试一下具体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减退后,河边便有穿着消防队员外套的人们,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绪,心不在焉、郁郁不振地把竹竿插进堆积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里,开始艰难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尸体绝不收兵的阵势。
我已经确信是自己听错了喊声,我蜗居在这仓房的二楼,从事着也许与山谷居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工作,肉体变得瘫软松弛,但不管怎样,那喊叫声还是引起了我的反射运动,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这山谷集体中的一员,这本身就令我兴奋。我想尽可能地体味这种兴奋,可忽然间分明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喊声:“有人冲走了!”于是我决定信以为真,并采取行动,反正我有足够的时间。
我也曾经是山谷里的孩子。于是我学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们那么大时的样子,脚心紧贴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抡动胳膊肘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时,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双膝也没了知觉。朝下跑的时候,我耳朵一直能听见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颤动发出的声音。即使这徉,我还是像个在长跑比赛中掉了队的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气,一面担心着那狂跳的心脏,一面向桥那边快步走去。望着络绎不绝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我这才注意到这几年来我没跑过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见了桥边色彩斑澜的人群。从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鱼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个坑洼或是一个窟窿。然而从超级市场流出来的粗糙衣料却改变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们正紧张地盯着前方,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抵触情绪,网一样笼罩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们那样,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丛上,开始张望斜对面围绕着塌毁桥墩进行的作业。
由于正中央的桥墩迫于洪水的压力倒向了后方,致使它和桥身的接合处像扭伤了的手指头,几个关节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来。塌裂的混凝土的关节处虽然都有钢筋串连,但也都成了能随意晃动的沉重的水泥块。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们大概就会以巨大的冲击力量相互冲撞发生复杂而危险的旋转运动。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水泥块上,一动不动地骑坐着一个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静得出奇。也许他已经给吓没了魂儿。这孩子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临时便桥木板的缝隙中滑落下去的,虽然抓住了水泥块,但他的体重却使水泥块晃动起来,所以那惊恐的孩子只有紧紧贴着它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
年轻人们设法要去救这陷入绝境的孩子。他们从便桥的立脚处绕着出事的桥墩,把两根合在一起的圆木用粗缆绳吊了下去。为了避免圆木碰到中央的桥墩,小伙子们光着脚踏进几近干涸的河床拉着绑在中间的第三根缆绳。圆木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向掳获孩子的水泥块靠过去。他们一边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动物似的什么话,一面在圆木上坐着往前蹭。前面的小伙子刚刚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后头的人就用双臂搂紧他的腰,并用两腿夹住圆木以保持身体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轻人便拈蝉似的从水泥块上救下了瘫软的孩子。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坐过的水泥块立刻翻了个个儿,撞到塌散的桥身那锯齿状的一角上,发出深重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入四周的森林。刚才指挥年轻人趴在水泥石块正上方的便桥上救孩子的人是鹰四,这时他站起身,为把圆木上的三个人拉上便桥的高度上去,对拉缆绳的青年们发着新的指令。水泥块的撞击声激越不歇,使我无法平静。是的,看见亲人从最险恶的困境中化险为夷,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当时没能转危为安呢?这么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种绝望,一种触到这个世界粗暴凶残一面时的更加深重的绝望。如果援救失败,那孩子的身体也和水泥石块一起撞到锯齿般的断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话,那么,事件责任者鹰四也无疑要被铅坠般的摇摇晃晃的水泥块砸着脑袋自取灭亡。不,也许会有更加可悲而残酷的刑罚落到这个虐杀了山谷共同体中幼小成员的外来男人身上。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鹰四毕竟成功了,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涌的恐惧。鹰四干嘛要挺身而出?我带着无端的愤怒这么想着,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一小堆涌向没救孩子的人们,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队的小伙子们,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顺利有效地进行的。曾有一次鹰四夸口说,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体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为手指肚上渗出血滴来就昏迷过去。现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当时他那紧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鹰四趴在便桥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处摔得血肉模糊,再溅上一脸带着水泥碎渣和肉块的血水,那他还打算喷地一下呕吐出来,从这残酷的现实中逃跑吗?身后响起了兴奋的笑声和新的欢呼。在这欢声笑语的威逼之下,我怀着一种与他们的兴奋正好相反的情绪,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