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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六(3)


 勒布先生只看到他的特克拉:“我敢说——人们可能弄错了——元首这条狗的尾巴同我的特克拉的一样长。”

我代表我父亲讲道:“我敢打赌,元首这条狗同我们的哈拉斯一样,直到前肩隆起的地方,都是六十四厘米。”

我父亲敲敲玻璃墙。元首的狗叫了两声,同哈拉斯的叫声完全相同。

我父亲想透过玻璃墙打听:“对不起!您可以给我们讲讲亲王直到前肩隆起的地方有多少厘米吗?厘米?对,到前肩隆起的地方。”

温室里那个人告诉我们,元首这条狗直到前肩隆起的地方有多高。他伸出十个指头,比了六次,他的右手只伸出四个指头,比了一次。我父亲好心好意地拍着勒布先生的肩膀说:“这可是一条公狗,要比母狗高四五厘米。”

我们三个人对于温室那条狗的毛看法一致——那是短毛,每根毛都是笔直的,每根毛都紧紧地贴在身上,又硬又黑。

我父亲和我同声说:“像我们的哈拉斯!”

勒布先生毫不动摇地说:“像我的特克拉!”

我们那位身穿制服的巨人认为:“好啦,你们都别摆谱了。它们看起来多少总有点相似,都是牧羊犬。元首在山上大院里有满满一狗舍牧羊犬哩。这一次他带了这条狗。有时候,他带别的狗,换来换去的。”

我父亲想给他作一次报告,讲讲我们的哈拉斯及其来历,可是这个巨人摆手表示拒绝,而且还弯着带表的胳膊。

元首那条狗又在玩空花盆了。我在离开时大着胆子敲敲玻璃墙,但这时它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就连温室的那个人也宁肯望着波罗的海。

我们退走时穿过柔软的地毯,从画有果品、农村生活情景和狩猎生活的美术作品旁边走过——一些短毛大猎犬在舔死兔子和野猪,没有画牧羊犬。我父亲摸摸家 具。整个大厅都是打字机和电话机。饭店大厅无法通行。我父亲牵着我的手。本来,他该牵着勒布先生的手——勒布先生走路时老被人撞着。大衣和头盔上满是灰尘 的摩托车手跌跌撞撞地穿过衣着整齐的人群。这是些传令兵,他们的包里揣着种种捷报。莫德林是否已经阵亡了?传令兵们交出包,躺到宽阔的沙发椅上。军官们一 边给他们递火抽烟,一边闲聊着。我们的巨人推着我们从五层楼长的旗子下挤过去,出了大门。我肩膀上始终没有想要往上爬的猴子。我们被领着通过了所有的警戒 线,然后被允许离开这里。警戒线后面的居民想知道我们是否见到了元首。我父亲摇着木工师傅的头说:“没有,先生们,没有看见元首。不过我们看到了他的狗\ 那条狗黑乎乎的,给你们讲,就像我们的哈拉斯一样黑。”

亲爱的图拉表妹:

没有空着的公务车把我们送回朗富尔。我父亲、勒布先生和我乘市郊列车回家。我们先下车,勒布先生坐着车继续往前走。他答应有机会来看我们。我感到丢脸 的是我们必须徒步穿过埃尔森大街。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按照父亲的愿望在访问措波特的当天就写了一篇作文。我必须把这篇作文交给布鲁尼斯 参议教师看,我在这篇作文头上加了一个标题:《我最美好的一天》。

当布鲁尼斯参议教师把这篇作文修改后发还给我时,他从讲台上往下说:“观察得非常仔细,简直到了令人叫绝的地步。在格兰德饭店,的确是挂着几幅价值连城的表现狩猎生活、果品以及土里土气的农村生活情景的画,作者大多数都是十七世纪的荷兰大师。”

他不让我朗读这篇作文。相反,这位参议教师却在狩猎生活和农村生活情景上面耽误了不少时间。他谈到风俗画和他喜欢的画家阿德里安·布劳尔①。然后,他 的话题又回到格兰德饭店、疗养大厦和赌场上来。“红色大厅总是显得特别漂亮和富丽堂皇。过不久燕妮就要到这个红色大厅去跳舞。”他故弄玄虚地低声说道, “只要他们一走,只要这些目前比比皆是的军人阶层溜之大吉,只要他们连同那些武器的喧嚣声和获胜后的狂喜一道悄悄溜走,溜到另一个疗养地去,疗养院院长就 要同市立剧院经理联合举办一次小型的却是纯粹的芭蕾舞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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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德里安·布劳尔(1605/1606~1638),又译勃罗威尔,佛兰德斯风俗画家。

“我们可以观看,可以参加吗?”四十个学生问。

“这是一次为慈善事业举办的活动,所得收益要用于寒冬赈济。”布鲁尼斯同我们一道感到苦恼的是,燕妮只是在没有外人的聚会上跳舞:“她要上两次场,甚至在著名的四人舞中上场,当然是按照儿童简易本来跳,尽管如此,也不简单!”

我同我的作文本一道,又回到了书桌旁。“我最美好的一天”已经过去好久了。

无论是图拉还是我,都没有——

看见燕妮跳芭蕾舞。但是她肯定跳得不错,因为从柏林来的人当即就要聘她去跳舞。芭蕾舞晚会在圣诞节前不久举行。观众是通常所见的党内知名人士,不过除 此之外,还有科学家、艺术家、海军和空军的高级军官,甚至还有外交官。布鲁尼斯说,演出结束的掌声刚完,一位衣着人时的先生就立即走过来。这位先生吻了燕 妮的双颊,想把她带走。他给他——布鲁尼斯看了他的名片,证明他是柏林德国芭蕾舞团——过去是“快乐带来力量①芭蕾舞团”——的首席芭蕾舞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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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粹的一种娱乐和休养组织。

但是,布鲁尼斯拒绝了这一要求。他虚与委蛇,答应芭蕾舞教练以后再说,因为燕妮太孩子气,还没发育成熟。熟悉的环境,学校和家庭,优秀古老的市立剧院和拉娜夫人,也许还得抚育她好几年。

这时,我在休息大院里走到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参议教师身边。他像往常一样,忽而左边,忽而右边,吮着他的麦芽止咳糖块。我说:“参议教师先生,这位芭蕾舞教练究竟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的孩子——他没告诉我。”

“可是您不是说,他把一种名片之类的东西给您看了吗?”

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双手一拍说:“对呀,那张小卡片!可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呢?忘了,我的孩子,我忘了!”

这时我就猜道:“他可能叫斯特普恩、斯特波泰特或者斯特潘洛夫斯基吧?”

布鲁尼斯高高兴兴地吮吸着他的糖块说:“不沾边儿,我的孩子!”

我试图用别的鸟儿名称来猜测:“他可能叫施佩拉,或者施佩林斯基,要不就是施佩巴拉?”

布鲁尼斯咯咯地笑:“另外猜,我的孩子,另外猜!”

我喘了口气:“那么,他就叫住里乌斯,要不就叫楚赫尔、楚霍尔或曲林斯基。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叫这个名字或者那个名字,也不叫克里辛和克鲁普卡特,那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参议教师跳跳蹦蹦的,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麦芽止咳糖块也跟着跳来跳去。“这最后的名字是什么?”现在我朝他低声耳语,他不再跳了。我轻声重复着这 个名字,他眨了眨杂乱的眉毛下的那双惊恐万分的小眼睛。现在我安慰他说:“我在格兰德饭店的门房那儿打听过,他给了我答复。”现在铃响了,休息已经结束。 虽然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又想高高兴兴地吮吸糖果,但他在自己的口腔里再也找不到麦芽止咳糖块了。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用手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新的糖块来, 并且也给了我一块糖。他说:“你很好奇,我的孩子,非常好奇。”

亲爱的图拉表妹:

这时,我们在庆祝燕妮十三周岁生日。参议教师有权给这个弃婴确定生日。我们在元月十八日,也就是普鲁士国王宣布登基而成为德国皇帝那一天,庆祝这个生 日。外面是寒冬,可是燕妮却想要一个冰冻布丁圆蛋糕。善于熬制糖块的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在面包师科施尼克那儿,按照自己的配料制作了冰冻布丁圆蛋糕。这是燕 妮念念不忘的愿望。要是有人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可以给你拿来。你在圣诞节时,在过生日时,在庆祝首场演出时,想要什么东西?”那么她总是想要冰冻甜 食,要可以舔的冰冻甜食,要冰淇淋!

虽然我们也喜欢吃冰冻甜食,可是我们的愿望瞄准的是别的东西。譬如说图拉吧,她比燕妮要小整整半岁,可是她开始希望有一个孩子。燕妮和图拉这两个人在 向波兰进军时,几乎没一点乳房。只是在第二年夏天,在远征法国和敦刻尔克包围战①之后的几个星期内,她们才有了变化。两个人在木材仓库里摸着自己的身体, 感到最初像被马蜂、后来像被大黄蜂螫了似的。这些肿块总不消退。图拉已经意识到这些肿块,燕妮也十分惊奇地带着它们四处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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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敦刻尔克,法国北部海港,1940年,被德军围困的英国远征军和其他盟军部队由此撤往英国。

我不得不慢慢作出决定。本来我更愿意呆在图拉身边,可是图拉却想——我们很难单独呆在木材仓库里——同我生一个孩子。这时我就亲近燕妮,她充其量不过 是要一根十芬尼的冰棍,或者在托斯卡尼要一杯三十芬尼的冰淇淋,要一份很有名气的冰冻甜点罢了。只要我陪她到冰库里面去,我就可以给她带来极大的快乐;那 个冰库位于股票池旁边,在小锤公园后面,属于股票啤酒厂,但又是在把啤酒厂满是碎玻璃片的所有建筑物圈起来的砖墙外面。

冰库成正方形,股票地成圆形。柳树的根部泡在水里。施特里斯巴赫河从霍赫施特里斯河流来,流入股票池,再穿过池子,从地里往外流,把朗富尔市郊分成两 半,在勒格施特里斯离开朗富尔,在布罗施克申路流入死维斯瓦河。在一二九一年,施特里斯巴赫河,即“Fluuium Strycze”,作为奥利瓦修道院的产业和市区之间的界河,破天荒第一次在文献上被提到,而且获得了认可。施特里斯巴赫河并不宽,也不深,却有很多欧洲 医蛭。就连股票池中,也有不少欧洲医蛭、青蛙和蝌蚪。以后还要谈到股票池中的鱼。在大多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上,蚊子在嗡嗡作响,蜻蜓停着不动,池水清澈透 明,蜻蜓的生命受到威胁。只要有图拉在场,我们就得从流入的施特里斯巴赫河中捞出欧洲医蛭,放进一个罐头盒中。有一个天鹅之家摇摇晃晃,斜陷在岸边淤泥 中,正在腐烂。几年前,有一个季节,股票池上曾经有过一些天鹅,后来它们都死了,只留下这个天鹅之家。在历届政府治理下,总有一些长达一栏的文章和愤愤不 平的读者来信大谈特谈股票池,说因为蚊子的缘故,因为天鹅已经死去,应该把它填平。可是后来,股票啤酒厂为市立养老院捐献了一些东西,于是这个池子也就没 有填平。战争期间,对于池子来说,不存在危险。它获得了另外一个名称。它不仅叫股票池,而且还叫小锤公园旁的消防池。防空部门发现了它,在他们的突击任务 卡之中把它纳入了计划。可是,天鹅之家既不属于啤酒厂,也不属于防空部门。这个天鹅之家比我们哈拉斯的狗舍稍大一点,它属于图拉。她几个下午、几个下午地 呆在里面,而我们就把装满欧洲医蛭的罐头盒给她递进这个小屋子去。她解开衣服,把这些欧洲医蛭放在肚子上,放在两条腿上。这些水蛭的身子在膨胀,就像血肿 似的,呈蓝黑色。它们轻轻地抖动着,抖动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旦它们吸饱血,轻而易举就能拿掉时,脸色粉白的图拉就把它们扔进第二个罐头盒里去。

我们也得放欧洲医蛭,我放三条,燕妮放一条,放在上臂,而不是放在腿上,因为她还要跳舞。图拉用剁碎的荨麻和股票池里的水,在小小的柴火上煮她的和我 们的水蛭,直到水蛭煮熟、爆开。尽管有荨麻一起煮,仍然把汤染成了棕黑色。我们不得不喝这种污浊的汤汁,因为图拉很看重煮水蛭这种事。当我们不想喝这种汤 时,她就会说:“那个犹太鬼和他的朋友甚至还是歃血为盟的弟兄呢,那个犹太鬼曾经给我讲过。”这时,我们就把沉到底下的渣滓全部喝光,然后感到我们大家都 亲如手足。

可是有一次,图拉差一点把我们这种兴致给搅了。她煮好汤之后,吓唬燕妮说:“要是咱们现在喝汤,咱们俩每人都会生一个孩子,而且都是他的。”可是我并不想做父亲。燕妮认为这种事对她来说为时尚早,她最最想做的事是跳舞,在柏林跳,在各地跳。

有一次,在我和图拉之间因为生孩子的事出现了相当紧张的对立情绪。这时,图拉在天鹅之家强迫燕妮往身上放九条欧洲医蛭:“要是你不马上做这件事,我那 个在法国打仗的大哥马上就会流血而死。”燕妮把九条欧洲医蛭全都放在身上,到处都是。她面色苍白,然后就昏了过去。图拉溜走了,我用双手把欧洲医蛭扯掉。 因为它们还没有吸饱血,全都黏在身上。有几条爆了,在这之后,我还得给燕妮清洗。她身上接触到水,又苏醒过来,但仍然没有血色。她马上就想知道,图拉在法 国的哥哥西格斯蒙德·波克里弗克现在是否得救了。

我说:“现在肯定得救了。”

乐于牺牲自我的燕妮说:“那我们每隔几个月就重复一次这种事。”

我劝告燕妮:“我在报上看到,他们现在到处都有库存血。”

“啊,原来是这样。”燕妮说着,感到有点失望。我们坐到天鹅之家旁边,坐到太阳下面。在一平如镜的股票池中,映照着冰库大楼宽大的正面。

图拉,对你——

我要讲讲你所知道的事情。冰库大楼是一座平顶的盒式建筑物。他们把这座大楼的各个角落都用油毛毡包了起来。它的门是油毛毡门。没有窗户。这是一个没有 白点的黑骰子。我们总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同库登佩希毫不相干;尽管它不是用铸铁而是用油毛毡包起来的,尽管燕妮再也不怕库登佩希,而且老想走到冰库大 楼里去,不过,很可能是库登佩希把它放到那儿去的。当图拉说“现在我想要个孩子,马上就要”时,燕妮就会说:“我很想看看冰库里面的情况,你也去吗?”我 既不想要孩子,也不想进冰库;我的情况如今也差不多如此。

冰库大楼同我们木工作坊院子里空荡荡的狗舍一样,散发出一种气味。只不过狗舍没有平屋顶罢了,尽管有油毛毡,它还是散发出迥然不同的气味——仍然发出 哈拉斯的气味。虽说我的木工师傅父亲并不想养一条新的狗,却没有让人把狗舍劈成小木头,相反,当所有的伙计站在木材刨台边开动机器,所有的机器都在刨木材 时,他往往站在狗舍前凝视着它,长达五分钟之久。

冰库大楼映照在股票池中,使池水变得阴森森的。尽管如此,池里仍然有鱼。嘴唇凹陷的嘴里含着口嚼烟草的老人在小锤公园岸边垂钓,傍晚时分钓到手掌般大 小的拟鲤。他们不是把拟鲤又扔回池里去,就是把它们送给我们,因为人们本来就不能吃拟鲤。它们全身浸透了腐臭气味,就是在干净水中,也去不掉它们身上的臭 味。有两次从股票池里打捞出尸体来。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出水口前,一道铁制的堰闸挡住漂木。尸体就在那儿漂到岸边。有一次是一个老头,有一次是一个佩隆肯 的家庭主妇。每次我都去迟了,没有看到尸体。就像燕妮要求走进冰库,图拉希望有个孩子那样,我很想看一具真正的尸体。可是,如果在科施奈德赖有亲戚去世 --我母亲在那儿有婶婶和堂姐妹们——我们赶到奥斯特尔维克时,棺材往往已经盖起来了。图拉断言,在股票池池底有小孩,是捆上石头沉下去的。而实际情况是 股票池为小猫、小狗提供了葬身水底的场所。就连比较大的猫有时候也在随波逐流,全身肿胀地漂来漂去,最后在堰闸边被挡住,被城市管理员——此人就像帝国邮 政部长一样,名叫奥内佐尔格——用带钩的竿子捞起来。可是,股票池并非因为这个原因才发臭,它之所以发臭是因为啤酒厂的废水流进池中。一块木牌上写着: “禁止游泳”。我们不游,只有那些印第安人村的男孩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这儿游泳。那些人身上总有一股股票啤酒味,甚至在冬天也是如此。

池子后面的园林移民区一直延伸到飞机场,所有的人都这样叫这一地区。在移民区内,住着多子女的码头工人、孤苦伶仃的祖母们和已经退休的泥瓦工工头。我 从政治的角度猜出了印第安人村这个名字的原委:因为从前,在战前很久的时候,有很多社民党人和共产党人曾经住在那里,印第安人村很可能就是由“赤色村”演 变来的。在瓦尔特·马特恩还是一名冲锋队队员时,在印第安人村至少有一个席豪移民区的工人被杀害。在《前哨》上面写着:“印第安人村谋杀案”。可是杀人凶 手——很可能是九个身穿防雨大衣的蒙面人——却从未被抓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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