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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又到了久一天,他坐的是村里人自家打的火桶,两块钱买来的,桶里搁上个陶瓷子,灰里煨的炭火,加上个铁丝做的罩子,坐上一杯茶。久一夜漫长,天早早就黑了。农闲季节,村里人自家的活计白天可做,入夜便一片漆黑,就他这屋里还亮着灯。他同新婚的妻子吵架的事村里人说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人再问起,一切复归平静。
他这屋现今也没有吆喝一声便打门进来张望闲扯抽烟喝茶的,他曾经这么招待应酬过,来人就散根香烟。同村干部们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习惯他这么个不掺合村里是非的读书人。桌上总摆的几本马克思列宁的书,让识点字的村干部们有些敬意。毛妹敲过他一回门,问他有什么室曰好看的,他递给她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女子瞅了一眼,说:“吓死人了,这哪看得懂呀?”
毛妹算是读过小学,也没敢接。还有一次,这女子见房门开着,他烧了一壶热水在洗被单。毛妹进来靠在门框上,说帮他拿到塘边用棒槌捶洗,更干净,他谢绝了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会,又问:“你就不走啦?”
他反问:“走哪里去?”
毛妹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问:“你屋里的,怎么就走啦?”
这女子问的是倩,免得说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双水灵灵的凤眼勾勾望住他,随后便拧拧衣服角,低头看鞋。他不能沾意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诱惑,没再说话,一个劲在盆里搓洗被单,让毛妹待得没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诉诸纸笔借此同自己对话来排遣这分孤独。动笔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纸卷起塞进门后扫帚的竹把手里,把竹节用铁签子打通了!稿子积多了再装进个腌咸菜的钱子里,放上石灰垫底,用塑料扎住口,屋里挖个洞里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水缸。他并非要写部什么着作,藏之名山传诸后世。他没想这么多,无法去设想未来,也没有奢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这村里的狗也就都叫起来,后来又渐渐平静了。黑夜漫漫,一个人在灯下,这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前窗后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门缝是否严实,这房门也早就仔细察看过多次,可他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从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窗内贴了纸的玻璃上月色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现的。他似乎又觉察到窗外有动静,屏息悄悄移步到床头,把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轻轻一拉,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一动即逝。他分明听见窗外草丛的声响,没有再开灯,小心翼翼,不出声响收拾了桌上的稿子,上了床,暗中望着糊上白纸被月光照亮的窗户。
这清明的月色下,四下还就有眼,就窥探,注视,在围观你。迷蒙的月光里到处是陷阱,就等你一步失误。你不敢开门推窗,不敢有任何响动,别看这静谧的月夜人都睡了,一张惶失措,周围埋伏的没准就一拥而上,捉拿你归案。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倾吐,不可以孤独!要不是辛苦干活,就打呼噜死睡;要不就交配下种,订书生育,养育劳力。你胡写些什么?忘了你生存的环境?怎么啦又想造反?当英雄还是烈士?你写的这些足以叫你吃枪子!你亡心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怎样枪毙反革命罪犯的?群众批斗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闹。这一个个可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笔写的姓氏和罪名,红笔在名字上打的叉—还用铁丝紧紧勒住喉头,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红色政权的新发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阴间也休想充当烈士。两辆卡车,武装的军警荷枪实弹解押到各公社游乡示众。前面一辆吉普车开道,车顶上的广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老太婆大姑娘都来到村口路边,小儿们纷纷跟在卡车后面跑。收尸的家属得先预交五毛钱的格子费,你还不会有人收尸,你老婆那时候早就会揭发你这敌人,你父亲也在农村劳改,又添了个老反革命的岳父,就凭这些毙了你也不冤枉。你还无冤可喊,收住笔悬崖勒马吧!
可你说你不是白痴,有个脑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当英雄抑或烈士也不当反革命行不行?你不过是在这社会的规定之外游思遐想。你疯啦,疯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看哪这人,居然要游思遐想!夫大的笑话,村里的老嫂子小丫头都来看呀,该吃枪子的这疯子!二
你说你追求的是文学的真实?别逗了,这人要追求什么真实?真实是啖子玩艺?五毛钱一颗的枪子?得了,这真实要你玩命来写?埋在土里发霉的那点真实,烂没烂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说你要的是一种透明的真实,像透过镜头拍一堆垃圾,垃圾归垃圾,可透过镜头便带上你的忧伤。真实的是你这种忧伤。你顾影自怜,必需找寻一种精神能让你承受痛苦,好继续活下去,在这猪圈般的现实之外去虚构一个纯然属于你的境界。或者,不如说是”个现时代的神话,把现实置于神话中,从书写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写的这神话抄录在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个笔记本里,写上亚历佩德斯,编了个洋人的名字,希腊人或随便哪国人,又写上郭沫若译,这老诗人文革刚爆发便登报声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该销毁,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他可以说那是半个世纪前郭老人的译著,他在上大学时抄录的,这山乡乃至县城里谁又能查证!
那笔记本前一小半是他母亲淹死前在农场劳动的日记。七年或是八年前,那是“大跃进”弄成的大饥荒的年代,他母亲也同他去“五七干校”一样,去农场接受改造,又拚命苦干,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和鸡蛋票等儿子回家补养,而她看的还是养鸡场,饿得人已经浮肿。黎明时分下了夜班,她到河边涮洗,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饿得衰弱,栽进了河里。天大亮时,放鸭子的农民发现漂起的尸体,医院验尸的结论说是临时性脑贫血。他没见到母亲的遗体。保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本记了些劳动改造心得的日记,也提到她要积揽休假日回家同她从大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抄上了署名为亚历佩德斯的神话,后来装进放了石灰垫底的腌咸菜的才子内,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