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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元帅,以他的最高军阶,不得不有一所与身分相当的屋子。蒙巴那斯街一共有两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条街上住着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虽然租的是全幢,却只用了底下一层;李斯贝特来管家的时候,就想立刻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军人不答应。几个月以来,元帅老是在暗中发愁。他看出弟媳妇的窘况,虽不知道原因,已经感觉到她在受罪。一向无忧无虑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声了,他特意把二层楼留着,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为男爵夫人母女俩的栖身之所。大家知道福芝罕伯爵家道平常,陆军大臣维桑布尔亲王,便硬要他的老伙计收受一笔搬家津贴。于洛把这笔钱置办了底层的家具,样样弄得体体面面的,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把元帅的权杖放在脚底下。①帝政时代,屋主人是个参议员,楼下几间客厅装修得非常富丽,白漆描金,到处雕花,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同样格局的家具。车房里停着一辆车,漆有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或是上陆军部,或是进王宫,有什么典礼或是庆祝,他便向外边租用牲口。三十年来的用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够省下万把法郎,加在他预备给奥棠丝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从蒙巴那斯街穿过环城大道,步行到翎毛街;残废军人见了他每次都对他立正敬礼,而元帅总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们。
①法国军制,将校佩刀,唯元帅持权杖。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呀?”有一天一个工人问一个残废的上尉。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伙子,”军官回答。
小伙子摆好了姿势,预备耐着性子听一个多嘴的人唠叨。
“一八○九年,”残废军官说,“皇帝带着大军冲向维也纳,咱们的任务是保卫两翼。到一座桥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垒,都是防守这座桥的炮兵阵地。我们的司令官是马赛纳元帅。你刚才看见的那位,当时是禁卫军榴霰兵团的旅长,我就在他部下……咱们的队伍在桥这一边,堡垒在河的对岸。我们这方面冲锋冲了三次,退了三次。于是元帅说:‘去找于洛来,只有他跟他的弟兄们吃得下这一仗。’咱们便开上去。从桥上退下来的将军,在炮火下面拦住了于洛告诉他怎么对付,说话的时候挡住了去路。旅长满不在乎的回答说:‘我不要听意见,只要你腾出路来让我走,’说罢他带着部队首先上了桥。于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对我们轰过来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挂彩的该不少啦!”
“要是你象我一样,亲耳听见他若无其事的说那句话,你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座桥并没阿尔科勒桥那样出名,可是更伟大。我们跟着于洛一直冲到炮兵阵地。吓!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汉!”军官一边说一边脱了脱帽子。“我们这一下把德国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给咱们老总的荣誉,就等于给了我们全体的荣誉;他们把他晋级为元帅也是大大应该的。”
“元帅万岁!”工人叫了声。
“噢!你再嚷也是白费!元帅的耳朵给大炮轰聋了。”
这段故事可以表示荣军们怎样的敬重于洛元帅,同时他始终不变的共和党人的主张,使他在本区里也大得人心。
以这样安详、这样纯洁、这样高尚的心灵而哀伤忧苦,真叫人看了难受。男爵夫人只能用尽女人的技巧对大伯扯谎,把所有可怕的事实瞒着他。大祸临头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样起身很早的元帅,以答应结婚为条件,从李斯贝特嘴里盘问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从进门起就在等这个机会,所以未婚夫向她探听秘密在她是极高兴的;因为经过了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稳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药的!”贝特对准元帅比较清楚的一只耳朵叫。
洛林姑娘靠她响亮清楚的声音,能够跟老人谈话。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块他永远不是聋子。
“他有了一个阿黛莉娜还养过三个情妇,”老人叹道,“可怜的阿黛莉娜!……”
“要是你肯听我,”李斯贝特叫道,“你可以利用维桑布尔亲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谋一个体面的差事;这样她可以得到帮助,因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里去探探他对我兄弟的意见,求他切实帮帮我弟媳妇的忙,给她找一个不失身分的事!……”
“巴黎几位做慈善事业的太太跟总主教合作,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她们要聘请几位高薪水的视察员,调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样的职位跟阿黛莉娜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叫人套车,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话我到讷伊①去见王上!”
①讷伊,国王常幸的行宫所在地。
“呦!他多喜欢她!”贝特心里想,“我碰来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贝特已经在这儿当权,可是不在元帅面前。三个用人都非常怕她;她为自己特意添了一个贴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气,事无大小都要人报告,都要亲自过目,处处要使她亲爱的元帅舒服。跟未婚夫一样的共和党,她的平民气息特别讨他喜欢;她奉承的手段也极高明;半个月以来,元帅的生活舒服得多;好象孩子受到了母亲的照顾,他发现李斯贝特的确实现了他一部分梦想。
“亲爱的元帅,”她送他到阶沿上,“把车窗拉上来,别两面通风,听我的话好不好?……”
元帅,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体贴的单身汉,虽然心绪恶劣,临走也不免对贝特挂着点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于洛男爵奉到大臣的召唤,离开了公事房,向元帅维桑布尔亲王的办公室走去。虽然大臣召见手下一个署长是常事,于洛却是情虚得厉害,觉得副官弥图弗莱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沉冷冰冰的气息。
“弥图弗莱,亲王怎么样?”他带上办公室的门,追上前面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气,男爵;他的声音、眼睛、脸色,好象就要大发雷霆似的……”
于洛脸色发白,一声不出的走过穿堂,会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外。元帅那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跟上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脸上的皮肤变了树皮一般的颜色,最有威严的是那个宽广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战场。白雪满顶的脑盖下面,亮着一对蓝眼睛,因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别往外突,眼光显得很阴沉,平时总带点儿凄凉的情调,表示一肚子的苦闷与牢骚。他当年是和贝纳多特并肩的元勋,也有过裂地封疆的希望。①他动了感情,一双眼睛就变成两道可怕的闪电,而老是有点儿闷的嗓子也变得尖厉刺耳。发怒的时候,亲王立刻恢复他军人的面目,说话也回复了科坦少尉的口气;那时他是绝对不留情面的。于洛·德·埃尔维瞥见这头老狮子,乱发蓬松象马鬣一般,双眉紧蹙,背靠着壁炉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①贝纳多特初为拿破仑手下名将,后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五。
“亲王,我来请示!”于洛装做若无其事的,说话极有风度。
元帅一声不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的署长,看他从门口走到面前。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于洛受不住了,无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里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觉得有什么亏心事吗?”元帅的声音严肃,沉着。
“有的,亲王。也许我瞒着您在阿尔及利亚搜索粮食是错的。在我这个年纪,加上我的嗜好,当了四十五年差事,还是两手空空。法国四百位议员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对所有的缺份都眼红,把大臣们的薪俸尽量压低,这不是说完了吗?……对一个老公务员,他们肯给一笔钱吗?……你对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希望?他们只给土伦港口的工人三十铜子一天,实际是少了四十铜子就养不活家!他们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务员,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们就打你主意了!……他们连一八三○年充公的王室财产,也不肯还给王室;也不肯拨一份产业给一个穷亲王,而那份产业当初还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钱买下的!……您要是没有家私,人家就让您跟我大哥一样光靠薪俸过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经救过拿破仑大军,在波兰那片池沼纵横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盗用了公款,该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个国库的出纳员一样!而你先生把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没有做监守自盗的事?……”
“一个人闹出这种丑事,在你的地位上这样的措置乖张,简直是担了双重的罪名。你丢了我们上级衙门的脸,一向是全欧洲最清白的!……而这些,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为了一个女流氓!……”说到这里元帅声色俱厉。“区区一个小兵,偷卖了部队的公物尚且被处死刑,而你是一个参议官!第二骠骑旅的波冷上校告诉我,在萨韦尔纳,他手下一个弟兄爱上一个阿尔萨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条披肩;那个兵吃了二十年粮,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为了这条披肩居然盗卖了本营的公物。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德·埃尔维男爵?他捣烂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医院里捱了十一个钟点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风死吧,那我们还可以救出你的名誉……”
男爵恶狠狠的望着元帅;元帅一看见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脸上红了几块,眼睛冒起火来。
“您就不救我了吗?……”男爵嘟囔着说。
这时于洛元帅听说只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内,便径自闯了进来,象所有的聋子一样直撞到亲王前面。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着,“老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可是白费……”
“白费!……”于洛元帅跟着说了一遍,他只听见这两个字。
“是的,你来替你兄弟说情;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
“对啦,他是一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亲王的怒火使他射出两道闪电似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象拿破仑的一样。
“你胡说,科坦,”于洛元帅脸色发了白,“咱们丢开身分!
来吧,我领教就是。”
亲王走到老伙计前面直瞪着他,抓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
“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等着瞧吧……”
“好,那么你硬正点!你要遭到空前大祸了!”
亲王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于洛元帅手里,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内先读到下面一封信:
呈 内阁首相大人阁下密件
阿尔及尔年 月 日
亲王阁下:现在我们手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从附上的文件中阅悉详情。
本案的节略如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派了他的一个叔岳到奥兰省来操纵谷子粮秣,又派了一个仓库主任做副手。仓库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实,引起了人家注意,结果是逃跑了。检察官以为本案只牵涉到两个下属,办得很认真;但是署长的叔岳若安·斐歇尔,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时候,在狱中用钉子自刺身亡。
如果这位忠厚老实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骗,——不写信给于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结束。但这封信落到了检察署手里;检察官大为惊异,特地来看我。把一个劳苦功高的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诉,实在太难看了;在别列津纳河①一役之后,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们大家都沾光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过来。
①别列津纳河,白俄罗斯境内德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军仓皇退却,渡河西归。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让事情发展下去?还是,既然主犯已经死了,除掉把在逃的仓库主任缺席判决之外,把这件事压下去?检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达尊处。德·埃尔维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审理也应当由巴黎法院主持。我们想出了这个含糊的办法,暂时摆脱了难题。
可是我们希望元帅赶快有所决定。这桩舞弊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只有检察官、初审官、检察长、和我,知道幕后的主使犯;倘使这个消息泄漏出去,我们更要受累无穷了。
念到这儿,那份公事从于洛元帅手里掉了下来;他望了望兄弟,觉得无须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尔的信,瞥了一眼便递给男爵。
发自奥兰监狱。
侄婿青及: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决计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一死,加上你那个坏蛋沙尔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结。想到我们的阿黛莉娜承你抬举得那么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兴的。你无须再拨二十万法郎来了。再见。
这封信当由一位在狱的犯人交给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尔。
“我请您原谅,”于洛元帅极有骨气的向亲王道歉。
“得啦,跟我还用这个称呼吗,于洛!”大臣握着他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骠骑兵只害死他一个人,”他用霹雳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问他的兄弟。
“二十万。”
“好朋友,”伯爵对大臣说,“四十八小时内我把二十万法郎送过来。我决不能让人家说姓于洛的盗用公家一个钱……”
“你胡闹!”元帅回答,“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至于你,赶快提辞呈,申请退休吧!”他把双页的公文纸扔到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发抖的参议官那里。“这个案子要丢我们大家的脸,所以我得到了内阁会议的同意,由我全权处理。既然你毫无骨气,不要我尊敬而还想活下去,过那种没有人格的生活,那么你的养老金给你就是。可是别再出来现眼。”
元帅打了铃。
“公务员玛奈弗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来。”
“你,”大臣一见玛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们存心把德·埃尔维男爵搅得精光。”
“报告大人,请您原谅,我们很穷,我只靠我的差事过日子,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没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坏蛋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奈弗对于洛元帅说。——“少说你那套不要脸的废话;把二十万法郎拿回来,要不你就上阿尔及利亚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么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请六位客人吃饭……我家里一年要五万法郎开销。”
“你走吧,”大臣厉声吆喝,好似在战事紧张的当口喝令冲锋,“两小时之内就发表你调职……去罢。”
“那我宁可辞职的,”玛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过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说罢他出去了。
“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亲王骂了一句。
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兄弟。这时他过去握了握亲王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上的损失可以补救过来;可是荣誉!啊!再见,元帅!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着亲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该死,你干吗今天早上跑来?”亲王觉得很难受。
“我是为他太太来的,”伯爵指着埃克托说,“她没有饭吃了……尤其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押给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亲王耸了耸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么迷汤,你会这样糊涂的?”他问于洛·德·埃尔维,“你明知法国衙门的规矩多么严,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案,为了几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几令的纸张,你还抱怨,象放回一个小兵,买一个马刷子那样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个签字;你怎么能,怎么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长久瞒下去?还有报纸!还有忌妒你的人!还有心里想舞弊的人!难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统统拿走了吗?把核桃壳蒙了你眼睛吗?再不然难道你天生跟我们不同?你一发觉自己没有了人味儿,老是色迷迷的时候,你就该脱离衙门!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涂,你将来要落到什么田地……我简直不愿意说……”
“你答应我照顾她吗,嗯,科坦?”福芝罕伯爵问。他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媳妇。
“放心好了!”
“那么谢谢你,再见了!”——“来吧,先生,”他对兄弟说。
亲王表面上眼神很镇静的望着两兄弟,举动态度、体格性格那么不同的两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懦怯;一个好色,一个严肃;一个清白,一个贪污;他望着他们,心里想:
“这个脓包是不会死的!而我可怜的,那么清正的于洛,他却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来看,那个动作表现出做领袖的冷静,同时也表现出疆场上磨练出来的,深刻的怜悯!事实上再没有比军人更富于人情味的,尽管表面上那么粗鲁,尽管作战的习惯养成了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绝对的冷酷。
下一天,各报在不同的标题之下发表了几则不同的消息:
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业已申请退休。这位要员的辞职,闻与阿尔及利亚办事处的账目不清有关。该案爆发,乃系两个办事员一死一逃所致。男爵获悉误信部属,以致发生渎职情事之后,大受刺激,在部长室内当场入于瘫痪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