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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1)


王吉元回到张献忠的老营,同一些亲戚朋友都见了面。大家对他十分亲热,连着请他吃酒。夜间,他同一个在张献忠老营中当小头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这个人带着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说,明天中午老营中设宴替闯王接风,恐怕不是好宴,嘱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闯王带来的亲兵亲将们混到一起。王吉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酒意全消,问道:

“怎么不是好宴?”

“我看见大少帅同徐军师咬耳朵小声商量,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闯王的事,不像是怀着好心。还有,今日大少帅一面传令把李家坪腾出来给闯王的人马驻扎,却暗暗地把两三千精兵调到李家坪周围埋伏起来。看样儿,闯王明天来赴宴凶多吉少。闯王为人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可惜他不防我们这里要做他的黑活!你好在原是咱们西营的人,不干你的事。只要他们动手时你不在场,血不会迸到你身上。咱们八大王如今正在需要人的时候,你回来了,大家十分高兴,一定会得到重用。”

“哥,他们为啥要对闯王下毒手?”

“咱们八大王很嫉恨姓李的称闯王,行事又不一般,怕他将来成大气候。俗话说,一个槽上挂不下两叫驴,就是这个道理。你莫怕,不干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间,但是怎么能睡得着呢?他的拜兄鼾声雷动,他却睁着双眼想心事。他随着张献忠起义两年,原来把献忠看成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决心永远赤胆忠心地跟着献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献忠赠送给闯王一些马匹、甲仗,还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一个小头领,也随着这一百弟兄送给闯王。当时他的心中很难过,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完了。虽然他听说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赶上献忠。从光化县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观察,开始对闯王的平易近人,关心百姓疾苦,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三样长处感到惊奇。在初到商洛山中时,他还打算将来重回献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后,尽管生活上比谷城苦得多,但是他再也不想离开闯王的大旗了。住得越久,越增加他对闯王的爱戴和忠心。经过那次犯了罪闯王不曾杀他,反被重用,他时时想着粉身碎骨报闯王。如今知道张献忠对闯王起了黑心,他感到非常气愤,在心里说:

“你八大王不久前在玛瑙山吃了败仗,连几个小老婆都丢啦。李闯王从商洛山突围出来,经过白河血战,奔到这儿,诚心实意要跟你合力对付官军。眼下官军势大,你俩合起手来作战,该多好哇!你八大王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不顾大局,起了黑心,真是岂有此理!”

反复思忖,王吉元下了铁心,要将这消息禀报闯王,愈快愈好。为着怕一觉睡失误,他不敢认真合上眼皮。他知道,没有口号和令箭,夜间想走出白羊山寨是万不可能的,只能等待天明后立即脱身。但是能不能逃过关卡和巡逻的盘查,顺利逃回闯王驻地,毫无把握。他想,只要能走出寨门,沿途纵然有刀山剑树,他也要舍命闯一闯。后来,一个不甚妥当的脱身之计想出来了……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见拜见一乍醒来,披衣起床,赶快闭上眼睛,微微扯着鼾声。拜兄向他叫了两声。他翻转身子,含糊答应,随即用手背揉着眼睛。拜兄问道:

“你夜里睡得还好?”

“睡得挺好,连身子也没翻过。”

拜兄凑近他的枕头悄声叮咛:“我现在有事要到徐军师那里听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万不要出去走动。你那四个亲兵也别乱动。都知道你如今是闯王的人,倘若动手时你在场,连你也会给收拾了。”

吉元一边慌忙起床一边问道:“我今天暂且离开白羊寨躲一躲,岂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么地方去?”

“到白将军的营盘里探望几个同乡,在那里玩耍一天,行么?”

“行,行。”拜兄心中对献忠的行事也不满,猜到他有意逃回闯营报信,嘱咐说:“要走你早走,路上小心在意。”

王吉元装做不知道白文选驻扎在什么地方,故意向拜兄打听。拜兄说:

“白将爷扎营的地方离此地十八里,离闯王扎营的地方有十几里。不走你们昨天来的那条路,另外有一条羊肠小路。从白将爷的营盘到闯王那里也有路,翻过两个山梁就到。”

“哥,你派个弟兄给我引路好么?”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唤来一个弟兄,嘱咐他早饭后带吉元到白文选将军的营中,说毕就匆匆走了。吉元想着,如果马上出发,也许还能来得及救闯王,等到早饭后出发就万万来不及了。他用好话同担任带路的弟兄商量,说他急于到白将军营盘看一个小同乡,打听打听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赶回来迎接闯王,要求立刻动身,赶到白将军的营盘吃早饭。而且他只请这个弟兄引一段路,并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选的营盘。这个弟兄因见他是头目的把兄弟,又对人十分亲热,欣然答应。吉元立刻唤醒自己的四个亲兵,命他们赶快备好马匹,就趁着天色刚亮,寨门刚开的时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从闯王的驻地动身之前,他们向老百姓问明白来白羊寨有两条路:一条是近路,就是昨天来时所走的那一条;另一条要多绕六七里,从白文选驻扎的营盘附近通过。他判断如今仍走昨天来时走的那条路一定盘查很严,很难走过,所以他决定走这条比较偏远的路逃回闯营。他明白,即令这条比较偏远的路能够走通,等他奔回闯王驻地,闯王十之八九已经动身许久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无别法可想。他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在心中暗暗祝祷:

“苍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赶在闯王动身前回到闯营!”

离开白羊寨走了十里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头上问清楚方向和路径,便打发向导转回,并说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来。然后,他策马前行,只要能够勉强奔驰的地方他就不顾危险地策马奔驰。亲兵们都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但是他暂不说明。中途遇到一个卡子,拦住盘问。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张献忠老营中人,对老营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诡称奉军师之命有急事去见白将军,对答如流。幸而那时各家农民军的服装大致相同,又没有建立腰牌制度,王吉元毫不困难地混过盘查。过了这道卡子又跑一阵,已离白文选驻扎的小寨不远。吉元到这时才把要赶回老营救闯王的事对亲兵们说明,并且说:

“咱们活着是闯王的人,死了是‘闯’字旗下的鬼。如今闯王中计,咱们只有舍死回营报信,才算有忠肝义胆。你们瞅,这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往右转是进白文选驻扎的寨子,往左去这条路通往咱们闯营,大约还有十五六里。咱们如今奔往闯营,白文选的寨中必会疑心,派人追赶,前边也一定会有人拦截。你们有种的跟我来,冲回闯营报信;没种的我不勉强,留在这里,等我走之后快去向白文选那里投降。”

亲兵们同声说:“舍命相随!宁死也要在闯王的旗下做鬼!”

“好,好。还有,咱们五个人,不管谁逃回闯营,都要记清一句话,请闯王万勿到西营赴宴,火速拔营快走!”

吩咐一毕,他冲到前边,策马驰过岔路口,顺左边的小路飞奔而去。白文选的一小队在寨外巡逻的骑兵果然一见大疑,一边狂呼他们停住,一边纵马追赶。这里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拼着把马跑死也要甩掉他们。他们跑了几里,看看后边的巡逻队追赶不上了,前头突然从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拦住去路。带队的小校挥刀喝道:

“站住!不许过!”

王吉元略提丝缰,使马匹稍慢,大声说:“闪开路!我奉大帅之命前往李闯王营中办事,你们怎敢拦我?滚开!”

“既是奉命,有无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验。”

王吉元已来到小校面前,说声“给令箭”,举剑猛劈。小校心中有备,用刀架住,同时几个人一齐来杀吉元。吉元刺倒一个士兵,同时双脚狠踢马腹,使战马趁势向前冲去,来势极猛,又冲倒一个。那个小校一边截住王吉元背后的亲兵厮杀,一边分出一部分人追赶,同时敲响铜锣。前边半里外树林中埋伏的十几个人突然跳出,拦住去路。后边的那一小股骑兵巡逻队也已经赶到。吉元本来希望亲兵们会阻挡一下追兵,但是回头一看,没有看见一个亲兵跟来,明白他们都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俗话说:一人拼命,众人莫敌。一则王吉元要以必死的决心杀开血路,二则他的马匹得力,经过极其短促的砍杀,竟被他冲了过去。尽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伤,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前边加鞭飞奔,巡逻的骑兵在后边猛追不舍,不断射箭。吉元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几乎落马。他心里说:“不好!中箭了!”这话刚说毕,他又连中两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脸孔擦着湿润的马鬃。剑从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挂在手上。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战马抽了几鞭,这只右胳膊就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他用左手紧抱鞍桥,闭上眼睛。根据耳边的呼呼风声和身子感觉,他知道自己的战马继续在四蹄腾空飞奔。他尽管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但是对逃回去这一个愿望却没忘掉,也没放弃,在喉咙里喃喃地说:

“只要……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营里,营里!……”

过了一阵,风声在他的耳边减弱了。马跑得慢了。他又清醒一些,想抬起头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赶,却抬不起来。头滚在马的脖颈上,脸孔擦着又热又湿的短毛。他半睁开眼睛,蒙眬地看见马蹄仍在跑。随即他的眼皮又闭拢了,觉得像做梦一样,又像在腾云驾雾。但是这两种感觉很快地模糊起来了。

早饭以后,闯王按照昨夜张献忠走后的会议决定,将高一功和李过留下,帮助高夫人在营中照料。关于移营的事,等他们回来决定。他同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几位大将,内穿铁甲,带着两百名亲兵往白羊山寨。双喜和张鼐等几个小将也盔甲整齐,随同前往。几个亲兵头目都奉到严令:到张献忠老营之后,弟兄们不许散开,只在献忠的老营院中休息,吃饭时不许滴酒人唇。倘若西营将士甚至是张献忠自己要招待他们到别处休息,或者为他们设宴劝酒,他们要一概拒绝,只说闯营素来军令森严,没有闯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在酒宴时候,闯王和每个大将的身后或近处要有两名亲兵随侍,都是挑选的勇力出众和特别机警的人。李双喜要时时随侍闯王左右。张鼐要时刻同那二百亲兵在一起,见机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势险峻,一线羊肠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只能够容下单骑。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烂漫,草木葱宠,风光特别好看。走上一座山头,大家立马四顾。田见秀不禁赞说: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风景多么秀丽!”

闯王笑一笑,说:“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穷得没有裤子穿。”

正说话间,有一个小校率领几个骑兵来到,见闯王慌忙下马,站在路边插手行礼。自成问:

“你们是来迎接我么?”

“回闯王,小的不是来迎接闯王,是奉命来替贵营带条子,移驻李家坪。我们大少帅和马将军在半路上恭迎闯王大驾。”

闯王点点头,同一行人众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离开营盘已经有十几里远,来到一个地方,山势特别雄伟。靠左边弯了进去,有座古庙。庙前是小片平地,下临深谷,水声和松涛声响成一片。庙后靠着悬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这儿地势高,可以清楚地望见张献忠驻扎的白羊山寨,地形险恶,旗帜很多。离白羊寨几里处也有营盘,但没寨墙,只见一座座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李自成自从走出武关以来,难得像今日心清安闲;看见这里的风景特别好,又看离晌午还早,便叫大家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门走去。几位大将也下了马,跟随在他的背后。他站在山门外的台阶上,转回身举目四顾,欣赏山景。望见远处有两座山峰有点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只是这儿的两座高峰要秀丽得多,树木茂盛得多。他忽然想起来留在商洛地区的将士们和老神仙,消息隔绝,十分挂念。但是他没有流露出悬念商洛山的心清,弯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断碑。断碑上苍苔斑斓,文字剥蚀,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闯王离开断碑,登上石级,走进山门。山门内左右两尊天王塑像毁损很重:色彩古暗,头上和身上带着几道雨漏痕。庙院中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一株秃顶的古柏的干枝上筑着一个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雏鸦,老鸹飞往别处,如今案是空的,有时有一两片羽毛从案中飘然落下。大雄宝殿中处处是尘土、蜘蛛网、鸟粪和破烂瓦片。殿顶有几处露着青天,神像也损坏很重。有些匾额抛在地上,木板裂开。闯王在大殿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顺着廊檐转往殿后。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门上刻有“琴音洞”三个字。闯王走到洞口,见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见。他抬起一块石头投了进去,不意吐噜一声惊起来十几只大蝙蝠,飞到洞口又一旋人内。自成等始而一惊,继而哈哈一笑,离开洞口。

回到山门外,闯王站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松树下边,感慨地说:

“天下离乱,民不安业,神不安位。这个庙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静,可惜兵燹天灾,百姓自顾不暇,没人修理,任它倒塌,连和尚也不见一个!”

田见秀近一年多来常常在军务之暇焚香诵经,每到一个风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若干年后,天下重见升平,他自己决不留恋富贵,功成身退,遁人空门,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时他听了闯王的话,也有同感,不觉点头。默然片刻,随即笑着说:

“闯王,等咱们打下江山之后,我但愿有这样一个地方出家,逍遥自在。”

自成一向不赞成田见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愿多浇他冷水。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着见秀苦笑一下,叹息说:

“玉峰,咱们如今还在‘弃新野,奔樊城’,说不定还会走几年坏运,重见升平的日子远着哩!你要常想着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可想着日后出家的事。”

刘宗敏在田见秀的背上拍一下,说:“嘿,田哥,你真是没出息!咱们拼死命跟着闯王打江山,一则为救民水火,二则为建功立业。打下江山之后,咱们下半辈子还应该治天下,事儿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里享福也不愿?”

田见秀说:“捷轩,叫我看来,要是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种几亩田,不受官吏与豪强欺压,赋税很轻,不见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自耕自食,别说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义以来,老婆儿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时一个孤老儿做庄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发余年。”

“瞎扯!你现在才三十多岁,只要你现在想娶老婆,还不容易?娶了老婆,还怕她不替你生儿育女?”

田见秀笑着摇头说:“还是我那句老话: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见秀的身边说:“玉峰哥,等咱们打下江山,只要闯王让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时,你顶好不要到深山野庙去,请闯王把北京城里顶大的庙宇赐你一个,岂不方便?闯王想你时就随时宣你进宫,我们大家想你时就去你的庙里看你,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深山野庙里好得多?”

刘芳亮接着说:“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

刘宗敏又说:“玉峰,咱们得先讲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们不管。俺们到庙里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们,不能叫我们跟着你吃斋。”

大家哄然大笑,连闯王也大笑起来。这一群生死伙伴正在说笑当儿,张献忠派来相迎的一起人马已经来近,相距不到二里远了。由于庙前边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听见马蹄声才被发现。双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说:

“爸爸,看,来迎接的人们已经到了。”

大家顺着双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见张可旺和马元利率领约二百名骑兵出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闯王说:“要不是这儿的风景太好,咱们会多走五六里,免得让人家迎接这么远。”他正要同几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忽然张鼐禀报说:

“闯王,等一等,背后有马蹄声跑得很急!”

从背后来的马蹄声确实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队骑兵随在后边。闯王和众人都十分诧异,立刻离开庙门,转过山包,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吴汝义一马当先,后跟几名亲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骑兵随后奔到。闯王忙问:

“子宜,什么事?”

汝义说:“闯王,快回,中计啦!”

“什么!?”

“刚才王吉元从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营盘时已经昏迷。救了一阵,他只说出来几个字就断气了。夫人命我率领三百骑兵来追闯王与诸位大将,请你们速速回营,不可迟误。”

“王吉元说出来几个什么字?”

“他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就把眼闭上啦。”

“一功和补之呢?”

“他们怕张献忠袭劫营盘,率领将士和全营老少男女准备迎战。”

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惊又十分愤慨。因为张可旺和马元利已经很近,全体将士一齐拔出刀剑,准备厮杀。自成挥手使大家把刀剑插人鞘中,对袁宗第和刘芳亮说:

“你们两位率领一百名弟兄暂留一步,等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对他们说,我们的营中出了急事,我同几位大将只好转回去看看。今天爽约,万分抱歉,改日见敬轩请罪。”他跳上乌龙驹,扬鞭欲走,又回头叮咛一句:“你们把话说过之后,立刻回营,不可在此多留。”

双喜和张鼐等几位小将和众多亲兵们虽都上了马,却憋着一肚子气,向已经来到半里以内的张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着刘宗敏。闯王看出来大家的意思,对宗敏说:

“捷轩,咱们走吧。”

刘宗敏脸色铁青,胡须戟张,双眼圆睁,望着闯王说:“就这样便宜他们?不行!张敬轩不顾大局,实在混蛋!咱们不能让张可旺和马元利这两个小杂种活着回去!”

自成的心中也很气愤,脸色也是铁青的,但是竭力镇静自己,说:“捷轩,不要这样。咱们同敬轩的账以后算;如今忍耐一时,不要撕破脸皮。”

“还不撕破脸皮?他八大王既然无情,咱们也照他的样儿行事!”

闯王说:“他无情,咱们不能无义。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还不很清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正中杨嗣昌的心怀。在目前应以大局为重,同张敬轩能够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算啦,赶快跟我回营,不可耽误!”

刘芳亮说:“闯王,我看不如把张可旺、马元利二人擒住,一则给敬轩一点教训,二则作为人质,使他不敢派兵追赶。”

闯王摇头说:“不要撕破脸皮。有我在,敬轩就不敢贸然来追。一旦撕破脸皮,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田见秀在一旁说:“此时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气,把大手一挥,愤愤地说:“好吧,以大局为重,这笔账日后再算!”

闯王同众人刚离开,张可旺等已经到庙门前了。见此情形,他们知道所设的圈套已经走风,不禁大惊。张可旺害怕自己吃亏,并不下马,向袁宗第拱手问道:

“汉举叔,闯王仁伯怎么见小侄来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还礼,说:“实在对不起。敝营中出了急事,闯王同捷轩、玉峰二位只好赶快转去。请贤侄回去代闯王拜复敬帅:不恭之外,务乞海涵,改日前来谢罪。”

张可旺又恨又愧,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话好。马元利在一旁笑着说:

“真是凑巧!贵营中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刘芳亮回答说:“现在还不清楚。只知事情很急,非闯王速回营中不可。空劳你们两位远迎,实非得已,万望不要见怪。”

张可旺冷笑说:“奇怪!奇怪!”

袁宗第对刘芳亮使个眼色,又对张可旺和马元利一拱手,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李自成回到营盘时,营中所有的帐篷都已拆掉,各种军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骡子身上,全体将士和眷属都做好了随时可战可走的准备。山口守兵很多,各执弓矢火铳在手。高一功、李过同高夫人立马山口,等候闯王。闯王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回答说:“王吉元回来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别的话没说出就断气了。据山头上望风的弟兄禀报,近处山谷中似有人马移动。看来敬轩定有吞并之意,给吉元知道了。既然这样,此地不可久留,速走为上。”

闯王愤愤地叹一口气,决定赶快拉走,保全老八队留下的这点根子不被吃掉。刘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骂张献忠,他没做声。在站队当儿,他走到庙前看王吉元的尸首,心中十分难过。十二年来,多少贫苦出身的小伙子,怀着忠肝义胆,随他起义,在他的眼前洒尽了热血死去,吉元又是一个!闯王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怀着满腔悲愤,含着眼泪,默默地望着死者。片刻过后,自成叹息说:

“吉元虽死,重于泰山!”

双喜和几个小将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定要替吉元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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