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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杨嗣昌的船队从夔州东下的十天以前,二月初四日快到黄昏时候,有一小队官军骑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马匹浑身汗湿,驰至襄阳南门。襄阳因盛传洛阳失陷,四川战事不利,所以近几天来城门盘查很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一概不许入城。这一小队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由为首的青年军官走近城门,拿出督师行辕的公文,证明他来襄阳有紧急公干。守门把总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师行辕标营中的一个小军官,官职也是把总,姓刘,名兴国,现年二十一岁。但守门把总仍不放心,抬头问道:

“台端还带有什么公文?”

刘兴国露出轻蔑的神气,拿出来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叫守门军官看看。守门军官看正面,是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的,上边注明“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抬起头来对刘兴国说:

“请你稍候片刻,我去禀明黎大人,即便回来。”

从督师行辕来的青年军官不高兴地说:“怎么老兄,难道我们拿的这堂堂督师行辕公文是假的么?”

守门军官赔笑说:“莫见怪,莫见怪。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禀准黎大人以后,才能开门。”

“老兄,这是紧急文书,误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门楼上,我上去马上就来。”

杨嗣昌驻节襄阳时候,每个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负责,白天就坐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办公。自从杨嗣昌去四川以后,因襄阳一带数百里内军情缓和,各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惟南门比较重要,改为游击将军。这位游击将军名叫黎民安,将呈上的公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还是不敢放心,只好亲自下了城楼,站在城门洞里,将前来下公文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

“你是专来下这封公文么?”

刘兴国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将军说:“既是这样,就请在南关饭铺中休息等候。我这里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督师行辕。”

青年军官暗中一惊,赶快说:“回大人,我是来襄阳火急调兵,今晚必得亲自到道台衙门,将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能在城外等候。”

将军问:“有兵符?”

“有,有。”青年军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将军很熟悉督师行辕的兵符式样,看明白这位青年军官带来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铜制的,别人在仓卒之间也无法伪造。他的脸上的神色开始松和了,说道:

“你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们吃茶休息。我立刻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当面呈上。兵符勘合不误,即请老弟带着弟兄们进城去住。这是公事手续,不得不然。”

青年军官说:“既是这样,只得从命,但请将军大人速将公文、兵符送呈道台大人面前。”说毕,行个军礼,便转身过吊桥去了。

张克俭的道台衙门距离南门不远,所以过了不多一阵,黎将军就从道台衙门骑马回来,差人去将等候在吊桥外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说道台大人拆看了阁部大人的火急文书,又亲自勘合了兵符,准他们进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传见。将军随即问道:

“你带来的是几名弟兄?”

“回大人,连卑职在内,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进城吧,我这里差人引你们到承天寺去。”

当刘兴国率领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进城门往承天寺去时,黎将军又将他叫住,稍微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这里谣传四川战局不利,真的么?”

青年军官说:“请大人莫信谣言。四川剿贼军事虽不完全顺利,但献、曹二贼决难逃出四川。阁部大人正在调集人马,继续围剿,不难全部歼灭。要谨防奸细在襄阳散布谣言惑众!”

黎将军点头说:“是呀,说不定有奸细暗藏在襄阳城内,专意散布流言蜚语。前天有人劝知府王老爷要格外小心守城,王老爷还笑着说:‘张献忠远在四川,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来!’我也想,担心张献忠来襄阳,未免也是过虑。”

青年军官说:“当然是过虑。即令张献忠生了两只翅膀,要从四川飞到襄阳来也得十天半月!”

将军微笑着点点头,望着这一小队骑兵往承天寺方向走去。

一线新月已经落去,夜色更浓。张献忠率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正在从宜城去襄阳的大道上疾驰。离襄阳城不到十里远了,他忽然命令队伍在山脚下停止休息。因为已经看见襄阳南门城头上边的灯火,每个将士都心中兴奋,又不免有点担心,怕万一不能成功,会将已经进入襄阳城内的弟兄赔光。但是献忠的军纪很严,并没人小声谈话。将交三更时候,献忠大声吩咐“上马!”这一支骑兵立刻站好队,向襄阳南门奔去。

因为离战争较远,襄阳守城着重在严守六个城门,盘查出入,对城头上的守御却早已松懈,每夜二更过后便没有人了。当张献忠率领骑兵离文昌门(南门)大约二里远时,城上正打三更。转眼之间,承天寺附近火光突起,接着是襄王府端礼门附近起火,随后文昌门内火光也起。街上人声鼎沸,有人狂呼道台衙门的标营哗变。守南门的游击将军黎民安率领少数亲兵准备弹压,刚在南门内街心上马,黄昏时进城来住在承天寺的二十几名骑兵冲到。黎民安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措手不及,被一刀砍死,倒下马去。他的左右亲兵们四下逃窜。转眼之间,这一小队骑兵逼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守门官兵将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张献忠挥军入城,分兵占领各门,同时派人在全城传呼:“百姓不必惊慌,官兵投降者一概不杀!”在襄阳城内只经过零星战斗,数千官军大部分投降,少数在混乱中缒城逃散。襄阳城周围十二里一百零三步,有几十条街巷,许多大小衙门,就这样没有经过大的战斗就给张献忠占领了。

张献忠进入文昌门后,首先驰往杨嗣昌在襄阳留守的督师行辕,派兵占领了行辕左边的军资仓库,然后策马往襄王府去。到了端礼门前边,迎面遇见养子张可旺从王府出来,弟兄们推拥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人。献忠在火光中向老人的脸上看了一眼,向可旺问:

“狗王捉到了?”

可旺回答:“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献忠说:“好!快照我原来吩咐,将狗王暂时送往西城门楼上关押,等老子腾出工夫时亲自审问。”

他没有工夫进王府去看,勒马向郧、襄道衙门奔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已经有他的士兵守卫,左边八字墙下边躺着两个死尸。他下了马,带着亲兵们向里走去,在二门里看见养子张文秀向他迎来。他问道:

“张克俭王八蛋捉到了么?”

“回父帅,张克俭率领家丁逃跑,被我骑兵追上,当场杀死。尸首已经拖到大门外八字墙下,天明后让众百姓看看。”

献忠点点头,阔步走上大堂,在正中坐下。随即养子张定国走进来,到他的面前立定,笑着说:

“禀父帅,孩儿已经将事情办完啦。”

献忠笑着骂道:“龟儿子,你干的真好!进城时没遇到困难吧?”

定国回答:“还好,比孩儿原来想的要容易一些。多亏咱们在路上遇见杨嗣昌差来襄阳调兵的使者,夺了他的兵符,要是单凭官军的旗帜、号衣和咱们假造的那封公文,赚进城会多点周折。”

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定国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西营八大王的养子!你明白么?顶重要的不是官军的旗帜号衣,也不是公文和兵符,是你胆大心细,神色自然,使守城门的大小王八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不能不信!”

他又大笑,又拍拍定国的肩膀,说:“你这次替老子立了大功,老子会重重赏你。你进城以后,如何很快就找到了咱们的人?”

定国说:“我带着几个亲兵去杏花村吃晚饭,独占一个房间,我刚进去,管账的秦先儿就向我瞄了几眼。随后跑堂的小陈跟进来问我要什么酒菜,看出来是我。从前孩儿两次跟随马大叔来襄阳办事,同他见过面。我悄悄告他说咱们的人马今夜三更进城,要他速作准备,临时带人在城内放火,呐喊接应。他对孩儿说,他常去府班房中给潘先生送酒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先生知道,好在班房里作个准备。他还对孩儿说,防守吕堰驿①一带的千总吴国玺今天带家丁二十余人来襄阳领饷。他的家丁中有人与秦先儿暗中通气,早想起事,总未得手。秦先儿同他们约好,一到三更,就在他们住的阳春坊②一带放火,抢占东门。要不是城中底线都接上了头,单靠孩儿这二十八个人,也不会这么顺利。”

①吕堰驿——在襄阳东北七十里处,去新野的中间站。

②阳春坊——襄阳东门叫阳春门,东门内一条胡同叫做阳春坊或阳春胡同。

献忠说:“好,好,办的好。老潘他们在哪里?”

白文选提着宝剑正踏上台阶,用洪亮声音代定国回答说:“潘先生以为大帅在襄王府,同两位夫人进王府了。后来他们听说大帅在这里,马上就来。”

献忠一看,叫道:“小白,你来啦!王知府捉到了么?”

白文选回答说:“跑啦,只捉到推官邝曰广,已经宰①啦。”

①宰——杀牲畜叫做宰。

“王述曾这龟儿子逃跑啦?怎么逃的那么快?”

“破城时候,他同推官邝曰广正在福清王府陪着福清王和进贤王的承奉们玩叶子,一看见城中火起,有呐喊声,便带领家丁保护两位郡王逃走,逃的比兔子还快。我到府衙门扑个空,又到福清王府,听说他已逃走,便往北门追赶。到临江门①没有看见,听人说有二三十人刚跑出圈门。我追出圈门,他们已经逃出拱辰门,从浮桥过江了。我追到浮桥码头,浮桥已经被看守的官兵放火在烧。邝曰广跑得慢,在拱辰门里边被我抓住,当场杀死。”

①临江门——襄阳城的正北门叫做临江门。城东北角加筑一小城,内门叫做“圈门”,正对圈门的北门叫做“拱辰门”,俗称“大北门”;小城的东门叫做“震华门”。

献忠顿脚说:“可惜!可惜!让王述曾这小子逃脱了咱们的手!”

文选接着说:“我转回来到了县衙门,知县李天觉已经上吊死了,县印摆在公案上。听他的仆人说,他害怕咱们戮尸,所以临死前交出县印。”

献忠骂道:“芝麻大的七品官儿,只要民愤不大,咱老子不一定要杀他。倒是王述曾这小子逃走了,有点儿便宜了他!”

等了片刻,不见潘独鳌来到,张献忠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咋老潘还不来!”他平常就有个急躁脾气,何况今夜进了襄阳城,事情很多,更不愿在道台衙门中停留太久。他用责备的口气问白文选:

“你不是说老潘马上要来见我么?”

白文选回答:“潘先生说是马上要来见大帅。他现在没赶快来,说不定那几百年轻囚犯要跟咱们起义的事儿拖住了他,一时不能分身。”

献忠将大手一挥说;“年轻的囚犯,愿投顺咱们的就收下,何必多费事儿!”

张定国说:“潘先生在监中人缘好,看监的禁卒都给他买通了,十分随便,所以结交了不少囚犯中的英雄豪杰。如今见父帅亲自破了襄阳,不要说班房中年轻的愿意随顺,年老的,带病的,都想随顺,缠得潘先生没有办法。孩儿刚才亲眼看见潘先生站在王府东华门外给几百人围困在垓心,不能脱身。”

献忠一笑,说:“他妈的,咱们要打仗,可不是来襄阳开养济院的!”

他吩咐张定国立刻去东华门外,帮助潘独鳌将年轻的囚犯编入军中,将年老和有病的囚犯发给银钱遣散。然后他对白文选说:

“小白,跟老子一起到各处看看去。有重要事情在等着老子办,可没有闲工夫在这搭儿停留!”

献忠大踏步往外走去。白文选紧跟在他的身边。后边跟着他们的大群亲兵。文选边走边问:

“大帅,去处决襄王么?”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老子眼下可没有工夫宰他!”

他们在兵备道衙门的大门外上了战马,顺着大街向一处火光较高的地方奔去。城内到处有公鸡啼叫,而东方天空也露出鱼肚白色。

天明以后,城内各处的火都被农民军督同百姓救灭,街道和城门口粘贴着张献忠的安民告示,严申军纪:凡抢劫奸淫者就地正法。告示中还提到襄阳现任官吏和家居乡绅,只要不纠众反抗天兵,一律不杀。有几队骑兵,捧着张献忠的令箭,在城关各处巡逻。一城安静,比官军在时还好。街上店铺纷纷开市,而一般人家还在大门口点了香,门额上贴“顺民”二字。

西营的后队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昨日早晨袭破宜城后随顺的饥民,在辰巳之间来到了。献忠命这一部分人马驻扎在南关一带,不要进城,同时襄阳投降的几千官军和几百狱囚已经分编在自己的老部队中,将其中三千人马开出西门,驻扎在檀溪西岸,直到小定山下,另外两千多人马驻扎在阳春门外。这两处人马都有得力将领统带,加紧操练,不准随便入城。襄阳城内只驻扎一千精兵和老营眷属,这样就保证了襄阳城内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如常。襄阳百姓原来都知道张献忠在谷城驻军一年多,并不扰害平民,对他原不怎么害怕,现在见他的人马来到襄阳确实军纪严明,不杀人,也不奸淫抢劫,家家争着送茶,送饭,送草,送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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