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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午宴之后,张献忠和徐以显被闯王留在玉山寨中,身边还留有养子张定国和少数亲兵。潘独鳌因闯王没说留下,只得跟吉珪回到曹营。汝才对闯王如此处理,心中惊疑,感到张献忠凶多吉少,深悔自己处事孟浪,受了自成和宋献策的欺骗,对不起献忠和全体西营将士。献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却不能用话点破。从表面上看,李自成待他亲厚,丝毫看不出有想杀害他的意思,但献忠在刀尖上闯了十几年,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都见过,自己也做过,所以他知道在这样危险关头必须故作不知,坦然处之,等待时机,想办法化凶为吉。他最担心的是曹操会不会变卦。他认为只要曹操不出卖朋友,定会想出办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罗汝才商量好决不会就下毒手。

闯王的老营总管替献忠准备的军帐比闯王所住的军帐舒服得多。张定国和亲兵们住在左右相邻的帐中。闯王将吉珪和潘独鳌送走之后,命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军帐休息,又同献忠谈了一阵闲话,拉着献忠的手,亲自同罗汝才、宋献策送献忠到军帐休息。献忠一看帐中陈设干净,笑着说:

“李哥,早知你这里如此舒服,我应当把老婆带来一个。连着半个月,丁启睿和左良玉、方国安一群王八蛋缠着我不放,搅得我连一天安静觉也不能睡。如今到你这里,才能高枕无忧,睡个痛快!”

自成说:“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宝眷与西营全体将士都来,要在今日黄昏以前接到。”他回头对张定国说:“宁宇,你和弟兄们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饭时候,双喜会叫醒你们。”

自成在献忠的帐中没有多停,因有紧急军务,就同汝才和宋献策返回大帐去了。献忠曾经使眼色要汝才留下,但汝才仿佛没有看见。张定国感到事情严重,不肯从献忠的帐中离开,也不许亲兵们睡觉。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

“定国,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亲兵们也休息吧,不要在帐外守卫。”

“父帅,孩儿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稍过一时,咱们跳上马就走吧!”

“胡说!到此地步,别说骑马逃不出寨,插翅也飞不出去!棋势虽险,老子心中有数: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们去休息,没有事儿!”

“父帅,我害怕曹帅变心。他为着自家富贵,对父帅的安危袖手旁观。”

张献忠故作镇静地说:“定国,你经事浅,懂得个屁。曹帅是聪明人,为着他自己安危也得保我平安无事。去吧,不许你同弟兄们疑神疑鬼!”

打发定国出去以后,献忠便和衣躺下,将大刀放在手边。他有很长时候假闭双目,疑虑重重,不能入睡,只是在听见帐外有人说话或脚步声时,他才故意打起鼾声。但后来他一则实在疲乏,二则相信罗汝才不会卖他,定会有好的办法,便打起真的鼾声来了。

李自成因探知杨文岳和傅宗龙将到新蔡境内,而左良玉和丁启睿驻重兵于信阳以北,与傅宗龙、杨文岳遥相呼应,所以在大帐中商议军事,决定派李过率领人马出发,其中包括曹营的一支人马,准备在新蔡以北打败官军;他同曹操暂时按兵不动,牵制信阳一带的官军。会议结束时,刘宗敏问道:

“敬轩和西营人马随行辕一道?”

自成点头说:“等明日决定。”

曹操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但是也听出来闯王和他的亲信文武对如何处置张献忠这件事尚无最后决定。他对自成说:

“午后李哥虽然派人去接取敬轩宝眷,并叫西营将士前来,我也派人随同前去,说明闯王关怀盛意。但恐西营将士必因事出突然,敬轩未回,多生疑惧,未必就立时遵令前来。大战近在眼前,倘有奸人趁机煽惑,制造事端,容易摇动军心。以弟管见,我此刻在此没事,可以赶快回去,一则准备五千马步精兵随同补之于四更出动;二则重新传下大元帅之命,只说大元帅因念西营将士连日疲劳,今日不急于移营也可,可在原驻地等候待命。至于敬轩的宝眷,今日如不愿来,明日来也不妨。这样不作勉强,就可免去西营将士疑虑。至于是否将敬轩留在李哥行辕,究竟应该如何安置方有利于李哥早日成就大业,等我今晚再来,说出一得之见,请李哥斟酌定夺。”

宗敏问:“现下就说出来你的主张,岂不更好?”

汝才笑着说:“咱们不怕敬轩不辞而去,何必那么急?你得叫我想得周到一点呀,捷轩!”

大家都笑了起来,随即将汝才送出大帐,望着他们上马走了。李过因为要在夜间率军先行,要赶回自己的驻地料理。李岩和袁宗第也要回营,起身告辞。自成对他们嘱咐几句话,叫李岩稍留一步,望着宗第上马。袁宗第临上马时忽然转过身来,走到闯王面前,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闯王,敬轩口说要奉你为主,究竟不是真心。据我看,留下不如除掉,免得他日后重整旗鼓,羽毛丰满,再想除掉不易。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老将士们至今人人切齿。当时要不是王吉元舍死报信,咱们这些人都不会活到今天。要除掉他,今夜就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自成说:“这样事,要从多方面权衡得失,不可鲁莽从事。曹操今夜要来,他说关于敬轩的事他有重要话说,等听了他的话以后再作决定不迟。”

“唉,闯王,曹操一半心向你,一半心向敬轩,他出的主意能信得过么?”

“他现在是大将军,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好主张。”

宗第又带笑说:“李哥,你要是不忍下手,把这事交给我吧。事后,任曹帅恨我,骂我,你也可以重重地处分我,我甘愿承担!”

自成严肃地责备说:“不要再说了,快上马去吧。得天下者不顾小节,要处处从大处着眼。要站的高,看的远,绝不可只求一时快意。”

袁宗第走后,李自成送李岩步行出寨。李岩的亲兵们明白闯王要同李岩谈话,都牵着马跟在后边,相离十步以外。自成说道:

“林泉,今天上午,大家商量敬轩的事,你没做声。后来我问你有何主见,你说你正在想。一天快过去啦,还没有想定主见么?”

李岩回答说:“我想起来曹操的一个故事,值得麾下深思!”

“汝才的什么故事?”

“我说的不是大将军,是三国的那个真曹操。吕布袭取下邳,刘备投奔曹操。曹操左右有人劝他杀刘备,说刘备是个英雄,又很得众心,终究不会屈居别人之下,不如趁早将他收拾,免留后患。曹操拿不定主意,问他的谋士郭嘉。郭嘉回答说:‘主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仗信,招揽俊杰,还怕天下俊杰不能前来相投?今刘备有英雄之名,兵败来投,却将他杀害,落得个害贤之名。这样一搞,有智能的人们都自疑虑,离开主公,将来主公同谁一起定天下?杀一个人以除后患,反而损坏了四海的仰望,这是安危所系的事,不可不三思而行。’曹操笑着说:‘你说对了!’随即替刘备添了人马,给他粮食,使他往东去到沛县一带,收拾他的散兵,牵制吕布。”

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笑着说:“林泉,你真是善于读书!经你这么论古比今,我的棋路看得更清楚了。”

李岩说:“也许大将军另有高明主见,不可忽视。”

自成微笑说:“倘若他有高明主见,我一定听从。”

关于应该维持好同罗汝才之间的关系,自成与李岩心照不宣。自成等待李岩上马去后,便往张献忠的军帐走去。听见献忠的鼾声如雷,他转身回自己的帐中去了。

晚饭以后,李自成同张献忠在大帐中闲话,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作陪。徐以显在午饭后被安置到宋献策的帐中休息,不能同献忠到一起计议脱身之计,表面镇静,心中十分焦急。虽然在晚饭时又同献忠到了一起,却没有机会与献忠单独谈话。他同宋献策坐在一起,竭力对献策表示殷勤。趁着闯王和献忠、宗敏谈到攻破凤阳、焚烧皇陵的旧事,大家兴高采烈,他向宋献策小声问:

“军师,敬帅既然留在闯王麾下,是不是也称大将军如曹帅一样?”

献策明白他是试探献忠安危,笑着说:“足下放心。大元帅做事总是高瞻远瞩,对敬轩必有妥当安置。”

停一停,徐以显又说:“敬帅今日来投闯王麾下,倘蒙重用,必能得敬帅死力相报。敬帅也知道闯王名在图谶,天命攸归,所以他甘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

献策又笑着说:“敬帅也是当今英雄,终非寄人篱下的人。这一点,闯王和我们大家都心中明白。何况敬帅的左右文武,连足下在内,谁不想拥敬帅夺取明朝天下?你们大家也不会甘心让敬帅久居人下。老潘在军中写的几首诗,还有足下的和诗,弟都拜读过。公等岂能甘愿敬帅屈居他人之下?”

以显心中大惊,只好掩饰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日敬帅及其左右的想法与往日大不同矣。”

“以后还会不同。”献策说毕,哈哈一笑。

张献忠已经知道李自成同意他的家眷和西营将士今晚暂时不来,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仍然放心不下,一边谈话,有时大笑,一边心中嘀嘀咕咕,等待着汝才回来,想一个脱身之计。约摸二更时候,罗汝才来了。他先向闯王禀报他那里的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已经作好准备,今夜四更以前来与李过会师,不误四更出发。又谈了片刻,他对闯王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同闯王起身往后帐去了。徐以显心中惊疑:曹操是不是会出卖敬帅?

李自成同汝才对面坐下,说道:“老曹,我正在等你回来。请说出来你的主意:对敬轩应如何安置?”

汝才说:“我知道敬轩有时候很对不起你,你手下有些人恨不得将他杀掉。但是他既然敢来投你,也有他的凭仗。他第一凭仗你处事光明磊落,以大局为重,不计小节,不报私怨;第二他凭仗我曹操在此地,必能保他平安无恙。我敢带他来见你,也是凭仗着你会以大局为重,并会看在我的情面上,必不加害于他。要不然,我昨夜可以暗中帮他一点人马,叫他赶快走掉,决不会让他来玉山见你。”

自成说:“我心中全明白,这样话不用说啦。请赶快说出来你的主见:如何安置敬轩?”

汝才接着说:“如今明朝的兵力尚多,在湖广的有丁启睿和左良玉等人的将近十万官军,加上驻扎郧阳、荆州、承天和襄阳的官军,单说散处长江以北的就约有二十万人。在江北庐州①到潜山、太湖一带,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两个总兵官,兵虽不多,却很能打仗。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帮助敬轩一些人马,叫他在汉水以东到皖西一带牵制官军,好使我们专力扫荡中原。虽说是叫敬轩去独当一面,可是他必须奉你为主,打着你的旗号。”

①庐州——今安徽合肥。

自成说:“这办法很好,同我的意思正合。”

“既然大元帅认为可行,马上就同敬轩说明,免得多生枝节,引起西营将士疑惧。”

“莫急,汝才。我自己一直把敬轩当老朋友看待,不记前嫌。牙跟舌头还有不和的时候,何况朋友?一时牙咬了舌头,舌头疼了一阵,事后还是牙的好朋友,一起吃东西,谁也不想离开谁。敬轩好比牙,我好比舌头,我能对敬轩记恨在心么?你明白,我这个人胸怀开朗,不记小怨,所以几次失败,仍有今日,连你曹操也来跟我共事。”

“李哥的这一长处,我当然清楚。其实,敬轩也很清楚,所以他才敢来相投。”

“我担心的是捷轩和一功等众位兄弟一时在心中转不过弯子,总不忘敬轩的心狠、手辣……”

汝才赶快插言:“这说得太过分啦。其实敬轩不是这号人。”

自成笑着说:“说的过分?其实,徐以显教他的‘六字真言’比我说的更坏。”

曹操故意问:“什么叫‘六字真言’?”

闯王满脸含笑,却用锐利的目光直看着曹操的眼睛:“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别装蒜!”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

曹操的心中一寒,想着张献忠和徐以显都难走了,而他自己也受到怀疑。但是他神色如常,陪笑说道:

“我真是不知,并非装蒜。是哪六个字儿,请李哥告我知道。”

李自成说:“不管你真不知,假不知,此事与你无干。他们的‘六字真言’是:‘心黑、脸厚、手辣’。你看他们说的是‘心黑’,比‘心狠’还坏!同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共事?”

曹操听到这后一句不能共事的话,想着李自成变卦了,有意杀掉张敬轩和徐以显,以除后患。他决心保献忠平安离去,只好忍心抛掉徐以显,赶快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六个字儿!我也仿佛听到过这六个字儿,却不知这就是‘六字真言’。听说这是徐彰甫对敬轩说的六个字儿,敬轩还笑着骂他几句,并不赞成。敬轩有时手有点儿辣,有时很讲义气。说实在,他的心也不黑,倒是一个热心快肠的汉子。”

李自成点头说:“敬轩的为人,我自然清楚。眼下我是真心诚意要帮敬轩一点人马,打发他高高兴兴地走,打着我的旗号到淮南或鄂东牵制官军。这是一件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只是,汝才呀,我的好兄弟,我的下边还有一群掌事的文武大员啊!他们对这事有意见,需得你去跟大家说说。他们很尊重你,你说啥他们都会听从。话是开心斧。你对他们说几句开导的话,劝他们别抓住旧事不放,敬轩就好走了。”

罗汝才明白李自成故意将扣留张献忠的担子推给他手下的众人挑,刘宗敏等并不是好说话的,突然感到心头沉重,更加后悔自己将张献忠带进玉山寨中。他说:

“元帅,我的好哥,你是全军之主,你说一句,捷轩们怎好不听?我罗汝才在他们的心上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李哥你何必故意叫我去丢面子?难道我不怕丢面子么?”

李自成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无奈他们对轻易放走敬轩这件事心中不服,议论纷纷,另有主张。”

“李哥,是我带敬轩来的,作了保山。你,你得给我个面子呀!”

自成笑着说:“曹操,怪有趣,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样发急过。怕什么不给你面子?棋路不是死的,虽有困难,我相信你会一走就活。捷轩们虽是想起旧恨,心有不平,纷纷议论,可是他们会给你面子的。”

“闯王!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这定音锣提在你大元帅手里!”

“该到定音时我自然会敲锣定音。你快去同捷轩、一功们谈谈吧,商量个好办法送敬轩赶快离开。我现在陪着敬轩出去走走,随便说说闲话。”

罗汝才只好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起身往大帐中同刘宗敏等见面,而李自成去约着张献忠和徐以显在寨中各处看看。

张献忠和徐以显跟随着李自成在寨中各处走走,有牛金星相陪。吴汝义、李双喜和张定国跟在背后。为着谈话方便,闯王的亲兵不过十余人走在后边,相距数丈之外,其他亲兵都留在各人帐中。张献忠心中狐疑,不知道李自成设有什么圈套,不让曹操同来。他很想同徐以显说几句私话,但没有一点机会,使他心中焦急。他很想拿话试探闯王的心意究竟对他如何,但再三盘算,决定不要试探为妙,只能佯装坦然无虑。他在心中抱怨曹操:

“我操你个琉璃猴子,不管你如何精明圆滑,到底不是李自成的对手。老子指靠你帮一把,竟上了你龟儿子的大当!”

李自成带着献忠等看一处堆积如山的军资,看了做弓箭的、做刀剑的以及做各种军用物品的地方。每到一处,张献忠总是啧啧称赞。徐以显也随着称赞,但不像张献忠那样俨然是随遇而安,无忧无虑。路经尚神仙住的帐篷,有不少士兵和穷百姓在帐篷外等候治病。闯王说:

“敬轩,子明在这儿,我们顺便看看他。”

尚炯刚用温开水替一个中年农民洗完脖颈周围的脓疮,正要向烂疮处涂抹一种黑色药膏,看见闯王等人来到,有意停住手同他们说话。闯王用手势要他继续为病人涂抹药膏,并且问道:

“这是什么疮?”

医生边涂药膏边回答:“俗名叫做割头疮,很难听。这种疮将脖颈烂一圈,不及时治好也会要命。论毒性,跟搭背差不多。”

牛金星问:“你给他涂抹的什么药膏?”

医生说:“咱们军中眼下没有别的药。这是我用五倍子熬的药膏,医治这类疮很有效,是民间偏方。”

闯王说:“常言说,偏方治大病。”

献忠说:“老亲家,我原先只知道你是金疮圣手,没想到对各种杂病,无名肿毒,也可以妙手回春!”

尚炯说:“过蒙张帅奖誉,实不敢当。就以金疮来说,也常遇到一些忠勇将士,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抢救不及,在我的眼前死去,使我自恨无活命之术。医道无穷,纵华佗复生,有时也会束手无计,不敢以圣手自居。”

李自成因尚炯很忙,正在专心治病,便带着众人离开,向他自己居住的军帐走去。刚走数步,自成叹了口气,问道:

“敬轩,王吉元这个人你忘了么?”

张献忠心中猛惊。关于王吉元死的经过,他完全清楚,如今冷不防自成竟提到这事,使他心中猛惊。但他故作镇静,流露出惊疑的神气,望着自成问道:

“吉元?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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