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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 传,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了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 宽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 青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拍中取出所谓蜡九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接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澎、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 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 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 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 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 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清就十分烦躁。他 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 后,他想读一阵书,就把《通鉴》翻出来,打算将前几天牛金星对他讲的那一段重新再看一遍。但看了几行,心情很乱,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将士们如何,高 一功走了进来。高一功因为总负着全军的军资供应,所以对许多困难比别人更为清楚。他进来以后,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 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这样下去,不惟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难,我们大军烤火做饭也十分困难,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天气 很冷,点水滴冻。大军必须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哦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十六日那一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 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高一功说:“虽然我们士气很高,军纪很严,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高一功说:“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 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 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锦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 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放炮,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 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他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他对高一功说: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过了一阵,李自成吩咐备马,然后带着双喜和二十几个亲兵先往制造火药的地方察看一番,又来到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先问老神仙药够不够。好在老神仙已经 配好了许多医治炮火创伤和火药烧伤的药,暂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过去每攻开一座县城,就有些贫苦的医生从军,老神仙从中挑了些年轻的医生,教他们如何治烧 伤、金创,如今医生也不很缺了。然后闯王进人军帐探望彩号,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大家问寒问暖。将士们十分感动,大家在心里说:
“一年来闯王人马不断增多,想同闯王见面都很不容易了,如今地上这么大的雪,天气这么冷,闯王不在帐中烤火,却早早地跑来看望咱们,闯王毕竟还是闯王。”
有一个重伤号,当闯王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不疼,不疼。再过几天我还要去攻城呢!”
闯王听了,也很感动。周围的将士更是感动,有人知道此人活不成了,不禁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约摸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离城壕半里处察看。他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站,看一下,立刻转一个地方,看了几 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有几次城上守军向他们立马的地方打炮,但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所以炮火并没有集中打来,而且他们总在移动地方,炮火也没法瞄 准。在近城处察看后,他们退到城东北四里左右的一个村庄,进人刘宗敏指挥作战的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城上和城外仍在继续稀疏的炮战,但互相都不能作大的伤害。
军帐中,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日在城上向下 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宋献策的判断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尽管暗中担心,表面上却十分冷静,问道:
“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 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掘 洞将士,寸步不让,使敌人每攻人一洞必死伤枕藉。我掘洞将士一定要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暂且不忙。黄昏以后,开始向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惟小头目是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颖,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宋献策说:“夫人差人来时说左营距临颍只有一天路程。临颖到此地,骑兵最快得两天,一般得三天,想来左营已经于前天到达临颖了。倘若左营前队人马众 多,夫人退兵不及,在城外御敌或在路上被敌人追上,必将吃亏。纵然退守城中,无奈临颍弹丸小邑,城墙不高,城壕窄浅,又无大炮助守,亦甚危险。请大元帅立 即派骑兵前去接应,使夫人与健妇营能够保护老弱妇女与彩号平安撤回。”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再从曹营抽调五百骑兵,随同前往,听从他的将令。”
刘宗敏说:“为着赶快启程,我一面告诉曹操,一面径直从协助玉峰攻打东城的曹营人马中抽调数百骑兵随往。”
李自成思索一阵,摇头说:“还是不抽调曹营的骑兵,免得汝才多心。只是帮助从临颍撤退,光用二虎的骑兵就够啦。捷轩,你将二虎叫来,当面下令。我同军师回应城郡王花园,召集玉峰等重要将领商量商量,作好血战准备。你吩咐过二虎以后,也速去行辕议事。”
李自成同宋献策上马走了。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
城上挖洞,都是先挖一个大洞,直径至少一丈,然后逐渐缩小,最后缩小到直径二三尺,人往下跳可以不受阻碍。
李自成骑马到了东城,将东城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咐他们作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不管临颖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 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被俘。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①。田 见秀也在那里。
①心字楼——“心”是星宿名称,叫做“心里”。开封城上,按照二十八宿建筑敌楼。
李自成问道:“玉峰,有什么情况?”
田见秀说:“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李自成问:“有无办法保护地洞?”
田见秀说:“所有的地洞都换上了得到休息的精兵,准备一边死守,一边向左右继续掘大。在洞中再坚持一天,就可装满火药,轰塌城墙。”
李自成又问:“能不能保住地洞?”
田见秀说:“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田见秀说:“国宝亲自进人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屏退闲人,只留双喜站在一边。吴汝义向闯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如今飞马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肤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颖,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颖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火药准备得够用么?”
吴汝义说:“我问了,火药够用,仍在日夜赶制。”
闯王点点头,说:“我再去东城外察看一下,你回行辕去吧。”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