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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2)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 光了,对于跟着李闯王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 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而且也认为破开封确实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反对再拖时间。他还说:

“大元帅,这座繁华的东京汴梁,坚守到现在,就好比一盏灯油快要着干,只要轻轻吹口气儿,它就熄啦。困难的是四面城壕已经灌满了水。我们要在攻城之 前,从宋门附近掘开惠济河口,将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上,在水中填出路来。如今弟兄们一个个闷得心慌,只待大元帅攻城令下,准定全营欢腾。”

李自成原来担心罗汝才可能对攻城事三心二意,听了他的话,意外高兴。当下商量一二日作好攻城准备,明日夜间掘开宋门外被堵塞的惠济河口,泄走东、北两 边城壕的水。当然短时间要将水泄干不可能,只求从北城到东城地势较高的地方,城壕水减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当李双喜为王长顺来见的事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 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

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李自成说:“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王长顺说:“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李自成问道:“你看果真有险么?”

王长顺说:“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 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 不由得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样无拘束地跟我说话。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八队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谁要见大 元帅,一层一层传禀是理之当然。人物大啦,不这样怎么办呢?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李自成说:“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

王长顺说:“闯王,部署军事虽然重要,但这事也千万马虎不得。万一今夜出了事情,黄河决了口,后悔就来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见王长顺这么任性,心里很不高兴,便笑着插话说:“长顺,你这样想着军民百姓,确是难得,不过咱们大元帅如今日理万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件事只要大元帅记在心里,我也记在心里,今晚派将士上堤防护,不就行了?”

王长顺仍不放心,说道:“既然大元帅要去禹王台,就请总哨刘爷、总管高爷去堤上看看如何?”

刘宗敏没有答话,高一功也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进攻开封,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献策便笑一笑,说:

“长顺,我现在先跟着大元帅到禹王台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黄河堤上看看。我在开封住过几年,黄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王长顺还要说话,闯王同牛、宋及众将不再停留,走出辕门,飞身上马。王长顺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开封府人,应该清楚黄河的水性,上午听说也在这里开会,怎么这会儿没见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却见闯王在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吴汝义说;

“子直,你派一个得力头目晚上率领五百人到堤上巡逻,不得有误。”

吴汝义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长顺大失所望:这五百人遇到决口,如何能够抢救?他大声说道:

“闯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闯王等人的战马已经出寨,飞驰而去。王长顺见这一行人马,前后有数百精兵护卫,十分威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闯王去石门谷的情形,那时只有三 十个人跟随,今日局面确实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吴汝义见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背影发呆,对他说道:

“长顺,你还看什么呢?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长顺说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应该懂得,他到哪里去了?”

吴汝义说:“他吃过午饭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进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逻的人我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长顺又叹一口气:“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么长的河堤,五百人济什么事啊!”

约摸初更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带着双喜、李强和两百名亲兵匆匆赶回阎李寨。

下午,他和宋献策去了几个地方,亲自部署了攻城军事和人城后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后,就去曹营同曹操继续商议人城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刘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跟随他转回老营。

他走了几个地方后,来到开封南门外的繁塔寺,同日见秀和李岩商量人城后如何救济饥民的事。田见秀本来驻在应城郡王花园,因为近十几天来雨水很多,那里 地势低洼,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马在那里围困曹门,自己带着另一部分人马移驻到繁塔寺一带。李岩是吃过午饭就到了他这里,商量破城以后如何把部分妇女、儿童 护送出开封城,暂时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带,该赈济的赈济,该收养的收养,使他们不致饿死,有病的就给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后,再遣送回城。这事情看起 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要搭许多帐篷,要到各条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饿死的、已经不能行动的妇女、儿童都送出城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田见秀心地善 良,最乐于做这种好事,李岩在这方面较有经验,所以李自成将这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两位。现在李自成听了他们商量的各种办法,觉得十分周到,——点头认可。

这时天还没有黑下来,李自成乘着心中高兴,便想到寺内各处走走。从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营曾经驻扎在这里,那时李自成来过多次,但每次 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商量事情,从未到寺内各处看过。而且因为曹营掳掠了很多妇女,无论禅房、斋堂还是寺外的帐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断。李自成一见这 种场景,心里就很不高兴,虽然面上不能露出来,却也无心再在寺内各处游览。如今田见秀驻在这里,既没有一个从农村掳掠来的妇女,也没有随便从农村抢来的 牛、羊。兵营是兵营,禅房是禅房,只有田见秀和少数亲兵住在寺内,其他所有将士都住在帐篷中,不许骚扰寺院。寺里还有几个老和尚和两三个年轻和尚没有逃进 城中,仍然按时念经礼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钟。每日早晨诵经时候,钟声、磐声、木鱼之声传出大雄宝殿,使人感到在这荒乱年头,惟有这繁塔寺倒是一片 清静佛地。

李自成在田见秀、李岩和宋献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观看了一阵风景。下来以后,又走进大雄宝殿,忽然看见这里放着一张小桌,两把小椅,桌上摆着象棋。 李自成少年时候对象棋也很有兴趣,后来起义了,练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就没有工夫再下棋了。现在他不觉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盘残棋。红棋车、马、炮各有一个,还有一个过河卒,正在围攻黑棋的老将,黑棋士相不全,虽然也有一马一炮,显然很难招架。李自成回头问道:

“玉峰,你同谁在下棋?”

田见秀笑着说:“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残棋没有下完,听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再下了。这老和尚很细心,棋照样摆在这里,等着明天再下。”

闯王笑道:“你倒真会忙中偷闲。大军诸事纷杂,还有闲心下棋,真会享清福啊。”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李自成又问道:“谁是红棋,谁是黑棋?”

田见秀说:“我走的是红棋。”

李自成说:“你快赢了。老和尚已经不好招架了。”

田见秀说:“下棋的事千变万化,我常常认为自己棋势很好,就快赢了,谁知一个疏忽,棋势马上改观,反被老和尚赢了去。”

李自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王长顺对他说的话。他本来准备趁着黄昏之前赶回阎李寨去,这时变了主意,说道:“玉峰,林泉,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二位商量。走,咱们干脆到玉峰的房里再去看看。”

田见秀笑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禅房,

房内仅一张绳床,一张破方桌,几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砖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星。靠后墙有一张破旧条几,部分漆已剥落,擦洗得一尘不染,上边放 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镀金佛像,袒露右臂,跌坐莲花宝座,神态慈和、安详。佛前供一旧铜香炉,两旁一对锡烛台,插着红烛。蜡烛没有点燃。炉中插着一炷香,轻 烟袅袅上升,清幽的香气散满小房。李自成一进来就笑着说道:

“玉峰,你这哪里像是一员虎将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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