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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 无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迷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 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枪一 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漏 出一点马脚,被奸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 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令他的部下不准乱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 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往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日 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 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 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 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 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 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 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迎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 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禁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抽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去了。暂时这里风平浪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 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 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日能够好散,来日还会好合。来日方长,还怕不能够重新拢家①?”

①拢家——分家后再合起来叫做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 免误明日早操。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 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 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 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 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人死,忠心耿耿。夏天脱掉衣服,胸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 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时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肩挑五岳,胸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日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阳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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