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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

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迸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 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 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 将,不很著名,在众议纷坛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 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 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迸;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 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大,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颖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 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日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人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 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时,坐待时 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 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 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 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 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 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萧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 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他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 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满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阳、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 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 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 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 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右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向,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邱,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 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了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穿上。她恐怖他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力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拭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 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 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 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 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 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萧,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 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 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 的为人和行事和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 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他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玉,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 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 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 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 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他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个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 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 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 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搂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 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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