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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崇祯虽然心中恼火,但又感到惭愧,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惩办朝臣,所以沉默片刻,只好说:“目今虏兵深入,凡我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执干戈以卫社稷。款议出于谣言,不用再说,下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也赶快退朝,乘辇回宫了。

如今事隔十来天了,当时杨廷麟跪在他面前时那副倔强的神气,还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他心里说,轻轻地做个手势,让王承恩再读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动怒,会给杨廷麟治罪,看见皇上又叫他读下去,稍微松了口气,赶快清一下喉咙,读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 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更望陛下谕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①。此乃今日之急务也!”

①不从中制——这是古代的政治术语,即是不由宫廷干预统帅的作战计划和行动。

崇祯帝转过身来,一字不漏地听王承恩把杨廷麟的奏疏读完。杨廷麟的奏疏中还有一些关于军事上的具体建议,但中心的意思是反对议和,认为只有在军事上取 得胜利以后才能去考虑议和,刚愎成性的崇祯虽然看出来杨廷麟的奏疏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心,但是他讨厌杨廷麟攻击杨嗣昌,讨厌有些话过于激烈,更讨厌杨廷麟替 卢象升说话。他坐下去,把杨廷麟的奏疏接过来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①,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满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 下不满,所以在他手中,极少采用这个办法。他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他为着表示不同意杨廷麟的意见,提起朱笔批了几个字:

①留中——古代的政治木语,按照正常程序,奏章经皇帝看过后,批上皇帝的意见,发到内阁和有关衙门。如果把奏疏留在宫中不发出来。给它个置之不理,便叫做留中。

“知道了,钦此!”

按照崇祯的想法,刘宇亮早饭后看见他的手诏,当天午后就会上疏谢恩,请求陛辞,迅速驰赴战场,他想,刘宇亮虽系文臣,但听说他善于击剑,从前在翰林院 供职时天天与家童以击剑比武为乐,看样儿对于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刘宇亮能够冲锋陷阵,但愿他能够以首辅的威望去到军中,使士气为之一振,诸将 不再畏缩不前,各州、县不再遇见清兵就望风瓦解。只要刘宇亮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劳,够使他满意了。在午饭前后,他两次向王承恩问:“刘宇亮还没 有请求陛辞么?”当王承恩回奏说刘字亮尚未请求陛辞时,他在心中不高兴他说:

“古人‘君命不宿于家’①,他怎么如此迟缓?”

①君命不宿于家——这是古人的简化说法,意思是接受君命之后,应该赶快动身,连回家宿一夜也不行。这句话来自《礼记·曲礼》:“凡为君使者,已受君命,言不宿于家。”

约摸到未初时候,刘宇亮的谢恩疏果然送进宫来。但是这封疏叫皇上大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谢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诸军,代皇上鼓励士气,催促诸 帅作战,而不要使他接替卢象升总督诸军。这时候,崇祯才恍然省悟,“督察诸军”和“总督诸军”是不同的。刘宇亮的原疏只是请求去督察诸军,而不是要总督诸 军,只是因为他急于派

人代替卢象升挽回局面,所以没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诏。可是刘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带兵作战的心思,也给他看透了。

怎么办呢?是同意刘宇亮的请求还是维持他的手诏?他一时不能决定。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进来,向他启奏:辅臣杨嗣昌请求召见。崇祯问:

“他有什么紧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

崇祯明白了,心里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也好。

“叫他到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说。

未末申初时候,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杨嗣昌已经恭候多久了。行过常朝礼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奏?”

杨嗣昌重新跪下,说:“臣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求见陛下。……”

“他的疏朕已经看过了,先生的意见如何?”

“陛下一览宇亮奏疏,立即手诏嘉勉,命他迅赴前敌,代卢象升总督诸镇援军,与虏作战,足见皇上对宇亮倚界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辅之尊,假天子威 灵,督察诸军,其地位实在总督之上。如仅代卢象升总督军务,其地位不过一总督耳,其所指麾者不过卢象升现有之万余残军疲卒耳。这就失去了首辅代皇上视师之 意。”

“难道不让他前去督师?”

“刘宇亮原奏系请求督察诸军,而不是自任总督。况卢象升虽出师无功,贻误戎机,深负皇上委任,但目前军情紧急,不宜临敌易帅,影响军心。请皇上对象升稍示薄惩,使他仍为总督,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刘宇亮呢?”

“恳陛下仍按刘宇亮原疏所请,派他前去督察诸军。”

崇祯想了想,觉得杨嗣昌的话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时心中无主,手诏下得太急。

“好吧,”他说,“依卿所奏,前诏作罢,就派刘宇亮去督察诸军吧。”

“遵旨!”杨嗣昌说,叩下头去。

崇祯又说:“目下虏骑深入,畿辅州县,望风瓦解,使朕忧心如焚。今首辅刘宇亮既愿代朕视师,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迟延才是。先生请起!”

杨嗣昌没有起来,说:“臣尚有一事启奏陛下。”

“何事?”

“杨廷麟的弹章,蒙皇上发交内阁,臣己见到。臣以驾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实在罪该万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诛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只要有利于国,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对此不惟毫不介怀,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你要举荐什么人?”

“臣拟举荐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①主事,佐卢象升赞画军务,以展其平生所学。”

①职方司——兵部的一个重要机构,掌管天下图籍,各地道里远近的记载,各地兵额数字。

“行兵作战的事,他可懂得?”

“杨廷麟平日颇留心经世之学,对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军情紧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帮卢象升运筹帷幄,佐理军事,较之他供职翰林院,更可发挥长才,为国效力。”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卿能捐除私怨,为朝廷推荐人才,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知道杨廷麟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圣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其实廷麟只是误听了流言蜚语,不明实情,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职方司主事,着他迅赴卢象升军前赞画。”

“遵旨!”

杨嗣昌从文华殿退了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回到内阁,先走迸首辅刘宇亮的房间里,把见皇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宇亮十分高兴,连连拱手,感谢他的帮忙。当 他把举荐杨廷麟的事情说出以后,刘宇亮和别的几位走来打听消息的辅臣,齐声称赞他有古大臣之风,地位仅次于首辅的薛国观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看穿了杨嗣昌 举荐杨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这个敢说话的翰林官赶出朝廷,送到兵凶战危的地方。但是他笑着拱手说:

“文弱兄,难得,难得!俗话说,‘宰相肚里行舟船’,此之谓也。”

杨嗣昌回答说:“学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谊,心中实无芥蒂可言,且对他的学问、风骨,一向也是钦佩的。三十几岁的人,难免不有些火气,学生不但不会放在心里,以后还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难得!难得!”同僚们齐声说。

杨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班的服侍下换去朝服,坐进太师椅里,接过来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来一丝冷笑,心里说:

“杨胡子,去到卢总督军中赞画吧,莫在朝廷上乱放空炮,到军中叫你领教领教,同满鞑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祯皇帝仍然在文华殿,一边随便翻阅《资治通鉴》,一边等候着王承恩替他拟旨。不大一忽儿,王承恩把拟好的上谕稿子捧了上来。这稿子包含两件事:一是 派首辅刘宇亮督察诸军,一是改授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赴卢象升军前赞画。崇祯把稿子看了看,提笔改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内容,就是严厉责备卢象升畏敌不 前,辜负国恩,着即免去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继续任事,以观后效。

“马上发出去,不要耽误!”他说,疲倦地向椅背靠去。

他本来很需要留在文华殿休息一阵,但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还放着许多重要的文书等他处理,如何能够休息?于是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低声说:

“回乾清宫去!”

乾清宫的御案上除原有的尚未批阅完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紧急塘报。他拿起来上边的一份塘报,见是从潼关来的,没有马上打开来,心里想,也许是李自 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死尸已经找到了?原来他希望最好是能够将自成等擒获,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以振奋军心和民气,其次是阵上斩首,验明无误。没想到潼 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夫妇和他们手下的重要首领竟然杳无下落,虽然官军确实大捷,“流寇”确实全军覆没,但因为没有捉到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他终觉 放心不下,孙传庭在报捷的奏疏中说李自成等看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寻找尸首。他对这句话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愿其真能如此。好在是冬天,高原 气候又特别冷,战场死尸一时不能腐化,总可以查一个水落石出。如今他在打开塘报之前,心中很希望找到了李自成等的尸首。但是他的这个希望只在心上一闪就消 逝了,他想,如果是找到了“逆贼”的尸首,新任陕西巡抚和潼关道部会有急奏到京,岂止一纸紧急塘报?在这一转念间,他的心头上登时笼罩了一层暗云,但又不 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塘报。他一看,像一瓢冷水浇头,不禁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边的宫女看见皇上的神色改变,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来第二份塘报,见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也知道报的什么事,但是事已至此,他只好打开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和宫女看见他的神色 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儿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上把手中的茶 杯摔碎。于是他们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杨嗣昌来!快!快!”

一个御前牌子奉旨刚奔到乾清宫的日晶门口,又被他命另一个太监追赶去叫了回来。他想,今天把杨嗣昌叫进宫来也没有用,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 孙传庭,恨得咬牙切齿,忽地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几乎撞倒了芙蓉三变。过了好 长一阵,他重回御案坐下,提起朱笔,打算下道手谕,将洪承畴严加责问,官降三级,将孙传庭逮捕进京,交刑部从重议罪。但又想了想,把笔放下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已经率领五万勤王兵出了娘子关,进入畿辅。崇祯明白,如果在这时将洪承畴降级处分,将孙传庭逮京问罪,这一支勤王兵说不定就会瓦解。况 且,他想着大臣中威望高,经验多,将来能够替他坐镇辽东抵御清兵的只有洪承畴,他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感恩图报,至于孙传庭,他决不宽恕他, 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到清兵退走之后,他再把孙传庭叫进京来,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两份塘报拿起来看了看,心头上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唉,怎么办呢?原来闯贼并没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够进袭潼关和灵宝县城,可见不是全军覆没。河南到处都是饥民,这一股漏网逆贼倘不迅速扑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叫一个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潼关道和副将贺人龙火速出关“剿贼”,务期在崤函山中将“残贼”一鼓扑灭,“勿使滋蔓”。这个太监刚走,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边。

“谁的奏本?”崇祯问。

“是高起潜的。”

“什么事儿?”

“他奏卢象升拥兵避战,坐视虏骑深入,畿辅糜烂。”

崇祯把眼睛一瞪,拿起来高起潜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内容,恨恨地骂道:

“卢象升……真是该死!”

王承恩明晓得高起潜的话多不可靠,暗暗替卢象升叫屈,但嘴里却不敢吐露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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