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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 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 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 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 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风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 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 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 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 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 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大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十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让众多的清寒士于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①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①赤眉、铜马——王莽的新朝末年,两支重要的农民起义。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值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兔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寝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 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 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①!哈哈哈哈……”
①下走——即奴仆,古代士大大对朋友的自谦之词。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现在决计要试一试,劝说牛金星参加起义,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这种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倾心谈话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①而已,更有何用!”
①屈子、贾生——屈原和贾谊,因前者做过《天问》,故有“屈子问天”的话。后者是西汉文帝时人,常感慨时事,叹息流涕。在他给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为痛哭流涕者也”这样的句子。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①,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①佐命之才——辅佐开国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认为自己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人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说:“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 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 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①。
①《草庐对》——陈寿在《三国志·计划诸葛亮传》中记叙了刘备到隆中三顾草庐,向诸葛亮请教大计。诸葛亮的一段答话很有名,后人把这段答话题做《草庐对》或《隆中对》。
他像那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一样,一遇到心情兴奋或郁悒时总爱朗诵熟记的古文或诗、词,算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朗读的调子很好听,就像是歌唱一 样,所以也是借着唱歌来抒发感情,但是这时牛金星的心中是兴奋呢还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顾的孔明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朗诵毕 《草庐对》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下来。过了很久,蜡烛熄了,木炭却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脸色通红,他心中慷慨,加上几分酒意,拿起铁筷子铿地敲一下火 盆,震得火星飞进,随即朗诵出曹孟德的著名诗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朗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他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给杨廷麟看病以后,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存出来时,大街小巷,家家都 在敬神,大门口挂着花灯,放着鞭炮,有的人家还放着烟火。尚炯和牛金星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 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 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但也有不少妇女 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 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怀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围绕棋盘街的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红纱灯,垂着穗子。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①写的对联:
①解学士——解缙,明初人,官翰林学士,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间流传许多解学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时弯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阳门洞走去。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他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