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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迸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 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 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文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文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 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文 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什么木料?”

老师傅把靠在墙上的一根木料递给闯王,说:“就是这根料子,请你敲两下听听声音。”

闯王接住木料,一看是朽木的;用牛角敲了两下,声音很灵。他笑着说:

“好料子,离根远,也干透了。”

“闯王,还有难得的东西呢!”老师傅高兴得胡子翘着,又从破箱于里取出来一个绵纸包,打开来是一小盘筋条,捧给闯王说:“你瞧,这才是一点宝物!”

闯王虽然平日事事留心,特别对制造兵器的知识很丰富,可说是经多见广,却一时认不出这是什么筋条,问道:

“是什么兽筋?”

“不是兽,是天上飞的。”

“鹤筋么?”

“对,就是鹤筋!”

“哪儿来的?”

“不瞒闯王,这一点鹤筋我藏了上十年,多少人想要它做弓弦我都不给,宁肯饿饭,我也不卖给人。我来到这里以后,亲眼看见你闯王行事仁义,又对俺们手艺 人极其有恩。我再也没法子报答你闯王,只有替你老做一张好弓表表心意,前几天有人回蓝田,我给俺老伴儿带个口信,找出这点鹤筋,托顺便人捎来啦。”

闯王连声说好,爽朗地大笑起来,在古代,有许多人,特别是弓箭老匠人,都认为做弓弦牛筋不如野兽筋,野兽奔跳迅疾,用兽筋作弓弦射出的箭也特别迅疾。 到了明末,就有人用鹤鸟腿上的筋做弓弦,认为鹤是鸟,飞的比走的更疾。李自成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老弓箭师傅的这番情谊却使他深受感动,他拍拍老师傅的肩 膀问:

“老曹,你到咱这儿快有一个月,过得惯么?”

“大帅,看你说的!别说过得惯,我心里可畅快死啦。只要闯王你不嫌我年纪大,我还想人伙哩,你看,我这块料,人伙行么?我才四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哩。”

“行,行。只要你愿意入伙,赶快派人去把你的老伴儿接来好啦。”

“接老伴儿干嘛?嗨,又不是年轻人。目下跟着大帅打江山,等打下了江山接她不迟!”

“老曹,你……”

“闯王,你还不明白?上次我对你谈过咱的苦根子。俺家三辈儿当弓箭匠,到我这一代已经干了大半辈子。论手艺,有手艺;论勤快,够勤快;论人,咱说一不 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顶屁用!咱自小儿受穷罪,受欺负,直到如今,半截子入土啦,越来越没路。儿子前年给抓去当兵,不知已经肥了 谁家的地。三门头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小辫子翘啦。媳妇儿没指望,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也不放心,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 啦,俺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去年到今年又是灾荒年,过了破五就断顿儿,又没有活做,正打算出外讨饭。心里想,这 次出去,反正是死在外乡,回不来啦,等着喂狗吧。没想到咱这里招弓匠,咱就来啦。一来就享福啦。”说到这里,他用袖头揩一下湿润的眼角,深深地叹口气,然 后接着说:“如今,不要说我喂不了狗,也不受谁欺负啦,从前,大小有点势力的人跺跺脚叫咱趴下,咱就趴下去;想用脚踩在咱头上,咱就赶快把头低下去。咱一 辈子都是逆来顺受,在人家的脚板底下过日子。如今什么样?不管是头目和弟兄,都把咱当个人看待,不称曹师傅不说话。就拿你老跟督造刘爷说,也没有把咱曹老 大当外人看待。人不能不要心口窝里四两肉。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头打烂也要入伙!闯王,你老要我我也人,不要我我也人,反正我老曹死心塌地跟着闯王闯江 山,死也不离开老八队!”

闯王高兴他说:“你愿意留下,不再回去,好极啦。咱们这里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弓匠师傅。眼下吃点苦,日后打下江山是咱们大家的,有福同享。你给老伴儿捎钱没有?”

“捎啦,捎啦,”曹老大快活他说,“前几天有顺便人,已经把钱捎去啦。老婆子不知烧了哪住香,这个荒春不担心饿死啦。”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①的弓?”

①力——我国上古和中古测量弓的强度以“石(音担)”为单位,到了明代或稍早一点,大概由于制弓技术的进步,改为以“力”为单位。一个力是九斤十四两(或云九斤四两)。相传十个力等于一石。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①。”

①弓欺手——这是射箭技艺上的一句成语。手强弓弱叫做“手欺弓”,弓强手弱叫做弓欺手。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 分存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 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 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 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 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他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 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 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 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么,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径阳时,李十二 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己 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 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 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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