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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 心上十分沉重,眼前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如今心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也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自然不敢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 板上钉钉,不放空炮。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 人心惊慌,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营时,他要骑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来,夺住马缰,把他苦劝下马。 现在高夫人和尚炯、中军和老营总管等常在身边的将领都不在寨内,正是他出寨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停了一阵,李强怕他疲累,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 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在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①编的凉帽,有两根带子系在下巴 颏。他从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②装在马 褡子里。他深知老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不等人马到齐,他大踏步走出老营,等候出发。片刻过后,除去患 病的亲兵外,二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身带弓、箭、刀、剑,牵着高大的战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 马蹄声响出山寨。

①莛子篾——用高粱穗的柄刮的篾子。莛,音ting。

②制钱——官府所铸的铜钱。因形式、文字、重量和铜的成色都有定制,故称制钱。

尽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谣言一日数起,但因为正是农忙季节,闯王曾有严令不许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营周围十几里以内的村庄,凡是没有病倒的人们差不多 都在地里做活。但是由于村落稀疏,男人们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参加了义勇营,所以田地里很少见人。今年这一带山区虽然还是干旱,但比较商州往东的旱情轻一 些。立秋以后几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场四指雨,旱情稍微减轻,已经半蔫了的秋庄稼又稍微支楞起来。这时天气放晴,太阳已经偏西,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过阵 阵清风,高粱和包谷的嫩叶子不住摇动,有时轻轻地刷啦做声。从黑豆、黄豆和绿豆地里,从乱石堆和荒草里,到处有吱吱叫声,互相应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 蟋蟀。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寨,打猎,练兵,或看将士们耕种,而夜间坐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学着仰观星象。自从害病以后,这是他第 一次骑马出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新鲜感觉。尽管他的身体还虚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岖的山路上策马疾驰,故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领兵 出战。乌龙驹从主人害病以后,常常因闲散而觉得无聊,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对走近它的生人乱踢乱跳。虽然马夫经常替它备上鞍子,牵出寨外溜达,骑几趟, 但总是不能够鼓起来它的兴致。有时当马夫骑到它的身上时,它就跳呀,踢呀,打转呀,用后腿立起来,直到狠狠地挨了几下鞭子,才勉强服从操纵。可是今天不 同。今天它被牵到老营大门前,看见闯王走到它的身边,一只手还没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头,亲热地向闯王的箭衣闻一闻,喷喷鼻子,随即昂起头,奓开长鬣,欢 快而兴奋地萧萧长鸣。一出寨,它一会儿平稳地急走,一会儿快步小跑,一会儿四蹄腾空地飞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 道深沟,约莫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 关卡通过。

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不得插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一个个感情激动,眼中滚着热 泪。有三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 呼:“是闯王!是闯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

李自成本来是要到破庙前边去看看牛万才的义勇营,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们围在离桥头不远的山路上,没有下马,含着亲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激动的笑脸, 回答着他们的问候。他们大半是老八队的旧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参加的新人。李自成对手下将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要说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见过 一两次面,经他亲自点过花名册或问过姓名,隔了几年,他都能一见面就认出他们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现在他—一叫着马头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询问他们的病 是否完全好了,嘱咐他们打一点野味补养补养,当然也勉励他们准备着同官军厮杀。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阴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争着往闯王驻马的地方跑,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这些农民,只 有一部分曾经看见过闯王,大部分不曾有机会看见。不论他们过去是否看见过闯王,这时都急于尽快地到闯王面前。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 喊着叫大家不要乱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 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 清楚沟南岸,巍峨的悬崖下边,那匹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得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的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 远便被最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拥着他向庙前走去。走不多远,前边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着停下来,等待前边的人们让开路使他过去。但是前边 的人们不但没有让开路,反而拥挤的人更多了。地方狭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来稍迟的,看不清闯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挤,有的踮着脚尖拉长脖子 望,有的爬到大的石头上。马世耀深知闯王平日爱同穷百姓见面谈话,所以只笑着跟随在人群后边,又因见闯王能骑马,高兴得噙着泪花。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 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插手礼,质朴地说了一句:

“闯王,你病好啦。”

人声稍静了,等候闯王说话,但是还在从周围向闯王的身边拥挤。牛万才急了,把双眼一瞪,骂道:

“挤什么?又不是来吃舍饭的!”他忽然感到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又向大家骂道:“你们这些小杂种,没规没矩!大家心中爱戴闯王,看见了就行啦,还挤个屁哩!后退!后退!不要挨近闯王!”

闯王笑着说:“万才,莫骂大伙弟兄们。我今天出来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们。既然大家都想见见我,就让大家挤近一点吧,不碍事的。”

牛万才说:“闯王,你说的是。大家都是穷百姓,害怕官军杀进来,把你当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见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亲近你,看个清楚。只是你的身体虚弱,这地方太窄,把你围得不透风,汗气熏人,又热。请你往前边再走几步,站到前边那个小山包上。”

堵在前边的人们一听说请闯王站到前边的小山包上,立刻闪开一条路。牛万才走在前边,不断把人们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后,再后边是李强率领的一群 亲兵和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边十几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这小山包登时被众人围了半圈,水泄不通。人们望着他的带有病容的脸孔,望着他的一双浓眉下深 沉、发光的大眼睛,等候着他说话,同时也想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对待目前局势的态度。自成两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老百姓围立在他的面前,看见这么多质 朴的笑脸对着他,而且有很多眼睛里涌出热泪,有的泪滚到脸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样激动。向全场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说:“弟兄们,官军 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 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会来,害怕个屁!”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 见这说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引起来一片笑声,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做个小头目。”

自成点头说:“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说:“大伙弟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 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得很对,打仗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 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 个改天换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倘若没有我的手下将士和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 天大本领,也是孤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 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下了小山 包,向大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 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 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 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 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 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 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么?他把自称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虽然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产,包揽词讼,强奸民女,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孝心,少年时曾有孝子之称。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①。”

①剥皮实草——明初有一种酷刑是将罪人剥了皮,而用草填实人皮,叫做剥皮实草。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你是怎么过了射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口供。从这里往麻涧去,要比从老营直接去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实病好了。

他们经过一个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锄地。他的出现,使百姓们大大地感到意外。尽管他是闯王,但是由于去冬和今春的几次放赈,也由于他自来 衣着十分朴素,对百姓态度和气,所以这一带的百姓见了他都不害怕,有些离得稍远的人们还扔下锄头,特意跑到路边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见他第一次骑马出来有 多么高兴,精神鼓舞,都想同闯王招呼说话,却没有多的话说,不是说:“闯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说:“闯王,你出来看看?”还有人想不起更适当的话,向闯 王结结巴巴地说:“闯王,你下马来歇歇吧。”闯王对众百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问问旱情,问问庄稼。大家眼前最关心的是打仗的事,对着闯王议论起来。一个老 人说:“只要你闯王爷病好了,能够领兵打仗,官军虽是人多,我看打不进商洛山来。”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谈了几句话,然后上马向麻涧奔去。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是能够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 也多是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人们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 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散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 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当一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在崇帧年间,黄钱和 皮钱在市面的实际的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崇帧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须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 铸造,“崇须通宝”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被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 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帧通宝”也很少,所以人们拿到黄钱以后,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 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浸浸 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经看见这奶孙二人。他为这老年人的依然没饿死和病倒而感到高兴,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 人烟稠了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 大命大。俺们这一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个子①一样,可是死的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 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①麦个子——刚割的麦子捆成捆子,叫做麦个子。“像地里躺的麦个子”,意思是躺下(病倒)的人多。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乍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赶快把半枯皱的奶头塞给孩子,但孩子睁开眼睛看 见了生人,哭得更凶。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乖乖别哭,别哭。你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你还哭!瞧,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见秀和袁宗第,劝他们好生养病,不必为战事担心。田见秀今天略微退烧,他像宗第一样,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请闯王万勿疏忽大意。 探视过这两位大将以后,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继续朝着龙驹寨和武关的方向走了几里,立马在一座山头上向远处望望,才往回走。太阳快要落山了。田间的 农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鸹哑哑地啼叫着向林中飞去。李自成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他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有 五六里远时,没有直接回老营,而是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 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在察看这一带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他勒转马头向东边瞭望,但因为树林茂密,晚烟苍茫,看不 见人马影子。他猜不到这是什么人在策马走来,便决定立马在岭上等候。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 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 不禁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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