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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于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于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仿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后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什么病。“五爪辣”这女人也颇具复杂性。胡玉音“走运”卖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恋旧,经常舌头底下挂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劲十足。对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她大吵大闹,又哭又嚎,逼着男人去告发,去上缴。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这一来,男人就对“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着下来,她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胡玉音戴着黑鬼帽子扫大街,又觉得作孽。纵是坏女人,也不应当一生一世受这份报应……男人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从不跟她议论这些。但她晓得男人害的是什么心病。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亏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还像做贼一样溜进老胡记客栈去看望过一回,那崽娃好胖哟,红头花色,手脚巴子和莲藕一样,巴壮巴紧。该叫什么?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军军,有主,判刑劳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书田是父亲。后来小军军一年年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五爪辣”还把他叫进自己屋里来,给他片糖吃。真是贱人有贱命。娃儿眼睛溜圆,样子像他娘又像他爷老倌,很俊。“五爪辣”对这娃儿有点子喜欢。因她后来又养过两胎,仍是“过路货”。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时人家问男人有几个崽女,男人总是闷声闷气地举起指头,报田土产量一样:“三吨”。“五爪辣”慢慢地看出来,男人也喜欢小军军。每回小军军一进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挂上了笑。头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着男人开心,“五爪辣”也高兴。男人再要郁郁闷闷、唉声叹气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来,她“五爪辣”拖着六个妹娃去讨吃,都不会有人给啊!
“军军,来,给你果子吃!”黎满庚有时给家里的干金们零食吃,也给小军军留一份。“不,娘会骂的,娘不准我讨人家的东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军军口齿伶俐,没有伸出巴掌来,但眼睛却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纪,就开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娃儿可怜可疼:“军军,
你娘儿俩只一个人的口粮,你在家里吃得饱吗?”“娘总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时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讲到这里,娃儿眼眶红了。黎满庚和“五爪辣”听着,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体会得出,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个正吃长饭的娃儿,两人吃一人的口粮,每天还要受管制、扫大街,是在苦煎苦熬着过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当干部后,日子好过得多。黎满庚是个好劳力,除了出集体工工分挣得多,自留地更是种得流金走银,四时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赢,圩圩都有卖。“五爪辣”和妹儿们经管猪栏、鸡埘出息也大,像办了个小储蓄所。夫妇两个算是共得患难,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纪大了,年轻时候那醋劲妒意也消减了,所以家事和睦了。
千金难买回头看。“四人帮”倒台后,人,都在重新认识自己啊。经过这些年来的文唱武打,运动斗争,人人都有一本账。有过的补过,有罪的悔罪。问心无愧的,高枕无忧。作恶多端的,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黎满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军军在家里吃饭,和妹儿们玩耍。“军军,你娘晓得你是在哪里吃饭吗?”“晓得。”“骂没骂?”“没骂,就讲我像小叫花……”看来胡玉音是默许了。有一回,黎家请来裁缝,给六个妹儿做过年衣服,也顺带着给小军军做了一件。比着尺寸做好了,却没有给小军军穿上,而是用张纸包了,叫小军军拿回家去给娘看。不一会儿,军军就穿着那新崭崭的衣服回来了,回来给黎满庚夫妇看。“你娘给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来谢谢叔叔和婶娘……”
开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冻季节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响得早,春雨下得急。这天下午,公社党委通知黎满庚和王秋赦去参加公社党委扩大会。会议是公社党委和镇委联合召开的。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严厉批评了吊脚楼主给胡玉音和秦书田落实政策时搞拖延战术,留尾巴,至今不归还新楼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并代表县委宣布,撤销王秋赦的芙蓉镇大队党支书、芙蓉镇革委会主任两个职务。芙蓉镇大队今后划归镇革委管辖,大队
党支部暂时由老支书黎满庚负责,日内进行一次选举。镇党委、革委的负责人,县委另行委任。县委的决定还没宣布完,王秋赦就丢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没有顾上拿,就光着脑壳跑到风雨里去了。人们拼命鼓掌,大声叫好。一时间,会场上的叫好声、巴掌声,盖过了会场外那风声雨声和动地的雷声。
党委扩大会开到天黑才散。来去十里路,黎满庚虽戴了个笋壳斗笠,一身还是淋得透湿。可是他身上暖,心里热。自己恢复支书职务,虽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镇上一害,这是镇上一大喜事啊。说不定还会有人给他打鞭炮,送邪神。
“听讲你又当官了?那顶烂乌纱帽,人家扔到岭上,你又捡来戴到脑门顶上?”回到家,“五爪辣”一边看着他换衣服,一边问。
“哪来的消息,这样子快?”
“你和王秋蛇去开会,满镇子上的人就讲开了,还来问我哪。我又哪里晓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归你种,柴禾归你打。要不,我们娘女七个不准你进屋。你也莫想像过去似的,在家里也是‘脱产’干部!”
“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这几年我种自留地都种出了瘾……何况今后当这个芝麻绿豆官,也要参加生产了。上级已经批准我们山区搞包产到组,个别的还到户,哪个还会偷懒?”
“王秋蛇这条懒蛇,从雨里跑回来,满街大喊大叫,你不晓得?”
“喊什么?”
“他重三倒四叫什么‘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还喊‘千万不要忘记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来一次啊——’,‘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这回老天报应了,这个挨千刀的疯了!”
“他不疯怎么办?春上就包产到组,哪个组肯收他,敢要他?给他几亩田,也只会长草……他吃活饭、当根子的年月过去了!”
两夫妇正说着,忽然听得窗外的狂阔风雨中,发出了一阵轰隆隆楼屋倒塌似的巨响!
“谁家的屋倒了?”黎满庚浑身一抖。“五爪辣”脸块吓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铺面啊,谁家又遭灾了!
黎满庚卷了裤脚,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准备出门,只听街上有人尖着嗓音,报喜似地叫嚷:
“吊脚楼倒了!吊脚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