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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轰轰烈烈的年头,无休无止的轰轰烈烈的白天和夜晚,陪伴湘湘的却是寂寞、忧伤和烦闷。自从那天把钢琴锁上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她虽然任性,却也有些怜悯她那不幸的爸爸,无意跟他作对。
她每天睡得很晏才起床,总是像睡眠不足的样子,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轻易不露笑容。她很少出门,对街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上头又有规定,军人的直系亲属不许参加地方的群众组织,湘湘正好落得个逍遥运动之外。同是青年人,为什么她对如火如荼的斗争是那样冷漠?她的同学对她很不理解,偶尔遇上,总要说:“你为什么那样沉得住气呀?”湘湘淡淡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她不愿意看见,也不愿意听见哪个著名的大干部垮台挨斗的消息,她对那些狂热的造反群众总是怀着怨艾和猜忌。她仿佛觉得,她的温暖的家就像一条飘泊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浪头打翻;而那些造反者们便正是掀起巨浪的妖孽。
过春节这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换上一身新衣裳,坐在窗户跟前望着小院门出神,冷风掀动窗帘,拂打着她的脸。她相信,今天大概不会有什么斗争,因为这是个传统的、最隆重的节日,红卫兵也未曾把它宣布为“四旧”加以废除。她幻想着能像去年春节那天一样,赵大明兴致勃勃地来到小院门外,对着这个窗户招手,领她到文化广场去看舞狮子,到海滩上去吹海风。可是,白白地望了半天,来的却是陈小炮。她带来了文工团围困政治部大院的消息,并邀湘湘同去看热闹。湘湘没好气地把小炮撵出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下午,淘气的陈小炮打来一个电话,幸灾乐祸地说:“湘湘,告诉你好消息,你的歌唱家真棒,成了了不起的造反英雄呢!”湘湘在电话里回敬道:“你瞎说些什么?”小炮说:“我才不是瞎说哩!叫你来看你又不来,来瞧瞧吧!喇叭哇喇哇喇地正在叫唤,向他致敬哩!那些妖里妖气的舞蹈演员把他东一拖西一拽,快要分成八块啦!”湘湘听不下去了,把话筒一扔,又把自己关进那个小房间里去。
大雨滂沱,把最后一点希望之火彻底浇灭了,湘湘不得不相信小炮说的是真话。别的人愿意不过春节,疯疯癫癫闹造反,湘湘管不着;而赵大明也成了这样,湘湘是不能容忍的。她走进母亲的卧室里,关上房门,拿起电话,很快便听到了那个亲切的、很有共鸣的男声。湘湘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赵大明当然不会不知道今天是春节。湘湘又说:“去年的今天你说过什么话?”赵大明愣了半天,才忽然记起去年春节那天,在离开海滩的时候约定,下一个春节再来。当时吹着很大的海风,把他们冻得索索发抖,可湘湘却说那里的空气特好,阳光也比别处暖和。“记得!”大明在电话里说,“可是今年跟去年不同了,大家都在过革命化春节……”啪的一声,湘湘把电话挂断了。她要让赵大明明白,已经生他的气了,无论他怎么说都没有用了;她用这样的方式迫使赵大明马上到她这里来。过去每逢这种情况,大明总是立即赶来,该解释的解释,该道歉的道歉,一直要到湘湘重新露出笑容来了,风波才算平息。湘湘自负地认为,赵大明决不会不来,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里,等待他来敲门。一等不到,再等不到,雨停了,天黑了,城市已经酣然入睡了,湘湘的希望破灭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春节!这是一个多么不祥的预兆!湘湘感到,那条生活的小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了,海浪正在升高,一切都可能失去。她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又一天,赵大明连影子都不见。她怨恨着,诅咒着,拿出笔来胡乱地写着:“……不管你嘴里说得多么甜美,我可知道,生活中充满了虚伪……”写了撕掉,撕了又写,最后还是不敢装进信封寄出去,怕白纸黑字落到多事的人手里,惹来不意的横祸。无论如何她要和他谈一次,但无论如何又不愿意像求人似地主动去找他。那天她实在控制不住了,便到文工团去找她原来的钢琴老师,推说自己家里的琴被爸爸谈了,手痒得慌,不得已。她钻进一个琴房,把门关上,弹响了赵大明那首歌曲的旋律。这个方法果然很灵,不久就有人来敲门了。湘湘明知是赵大明,却要故意让他多敲几下,才去把门拉开。
“你来了!”赵大明用求和的眼光望着湘湘轻声说。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走吧!”
“湘湘,我知道你误会了。”大明低着头说,“但是,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听不到湘湘的反应,又说,“短短的几天里,情况变得很复杂,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我知道!”湘湘委屈地含着泪说,“谁也没有责怪你,谁也不想沾你什么光,谁也不会成为你的包袱。你走吧!走吧!”
“不!湘湘,你还是误会了,你听我说呀!”
湘湘使劲擂响了钢琴,快速,粗野,狂躁,不成旋律。如奔腾的野马,如正在倒塌的房屋。赵大明熟知她的脾气,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她到了疲劳的时候再开口。谁知她弹着弹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能谅解他。忽然擂了一个混杂的噪音,扭转头来说:
“我知道,你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怕我们影响了你的前途。走吧!不连累你,快走!你快走!”
“湘湘……湘湘……你听我说清楚呀!”
“我清楚得很,你走吧!走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赵大明往门口推,最后居然拉开房门,干脆把他推了出去。回头插上门闩,用背顶上,后悔了,伤心地哭了。
她开始怨恨自己,每一句话都讲错了,每一步行动都是不正确的。既然来了,想跟他谈谈,为什么又要把他赶走呢?你成了一个无法理解的人!
谁来理解她呀!人家都还在羡慕她得天独厚呢!一位赫赫司令员的独生女,家庭的宠儿,社会的宠儿,也许还是造物之神的宠儿。她有那样好的爸爸和妈妈,有那样舒适的环境和房子,不用说物质生活多么丰富、就连她的名字都是娇贵的象征。世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才苦恼,别人都是幸福的,谁又能体会到湘湘的不幸呢!她的不幸就在于她原来太幸运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永远的好事。爸爸的垮台之日虽然并没有到来,但不祥的预兆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她变得非常敏感,能从爸爸的一个眼神或半句话里看出他的心病已有多么严重。她预感到人跟人的关系会发生一次巨大的变化,孤独像乌云的阴影一样正在移近这个动荡的家庭。过去的朋友有的将永不再来,有的会假装不认识,有的则完全站到对立的一边去,反口咬来,叫你最是吃不消。爸爸已经不止一次地打过招呼了,要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在困难中顽强地生活下去。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困难中将是什么样子呢?困难中最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带来希望和勇气。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这个弥漫着敌对情绪的世界上,她已经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烧在她的心里,使她感觉不到有严寒到来的威胁;他像一个力量之神跟随在她的左右,使她永远也不会弱小与孤单。她虔诚地信赖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他会背离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现实是多么严峻啊!他正在参加那种掀起恶浪的游戏,在其中当一个时髦的英雄。一个是革命者,一个是革命对象的女儿,鸿沟不是已经赫然在目了吗?不!这应该不是现实,而是幻影,不能够让它变成现实。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圣的爱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样荒唐,人家来了,却把他赶走。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驱使她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她吃惊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壁,抚弄着自己那双纤长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坠,往下坠,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闭上眼睛,眼泪爬满了苍白的面颊。
后来她拖着沉重的两腿离开了琴房,离开了那个令人伤感的丁字楼,不声不响回家去。现在日子不长,才五点多钟,天已将黑了。湘湘来到司令部大院的后门外,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边那条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径。海风时强时弱地吹来,把竹子摇得飒飒作响,好像有蟒蛇或猛兽正在那里蠢蠢欲动。她忽然发现竹丛后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扭头就往回跑。
“湘湘!”
背后在喊,是那个最熟悉、最亲切的嗓音,湘湘顿时觉得两腿无力,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赵大明急跑几步来到她身边,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机会地滔滔说道:
“湘湘,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首先你要消除误会,我没有变,我不会变,我永远是原来的那个人。你相信吗?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有用。你点一点头,就表示你还相信我,行吗?那样,我才好说下去。你快点头啊!”
湘湘这一回可接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把他赶走。但是她不愿意点头,不能轻易地点头。她生气地噘着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开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进旁边的小竹林里去。赵大明聪明地跟在后面。
这片小竹林是营区和郊区菜地的缓冲带,是一个无人看管的长条形天然公园。老百姓不大到这里来,因离营区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来盘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不挂牌子的军人公园。有些勤快人从老远的地方搬来些砖头石块,到处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时节,气候还有些冷,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吹风,所以十分寂静。
赵大明拿出一张废纸来铺到一块曾经是墓碑的大石条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着一些距离坐在旁边,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道:
“湘湘,请你原谅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儿谈谈,但我确实不能到你家里去,你自己又不愿意出门,我见不到你的面啊!”
“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家去?会把你吃了?会叫你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不是!”赵大明急红了脸,连忙解释说,“一开始,范子愚就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找你爸爸当我们的后台,你知道吗?”湘湘惊愕地摆过头来。
“如果我还是经常到你们家来,”大明接着说,“对你,对我,特别是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见湘湘在认真听着,低头又说,“他们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错误,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哩!”
“你说我爸爸是什么人?”湘湘顿时火起。
“你别动不动就发火呀!”
“你说嘛,我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你给他定个什么案?他是国民党?他是台湾派来的?”
“你激动什么呢!光激动又不解决问题。”
湘湘生气地把身子扭过去。
“我这么想,”大明接着又说,“你爸爸的情绪那样反常,精神负担那样重,估计问题肯定是不小的。我还听范子愚说,吴法宪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你懂吗?”
“我……懂了!”湘湘眼睛湿润地说,“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们的敌人。”
“不,我不是说……”
“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又发现自己嗓门太大,控制着说,“所以你不能到我们家来,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担心人家抓辫子,说我们是你爸爸操纵的御用组织,这对我们大家,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头头,运动结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们家去,免得给大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冷静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让他说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气说下来。
“你永远也不要到我们家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你们的敌人。”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带着一种情绪,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在大问题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问题,咱不能老是那样消极地对待,抱着一种准备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他自己主观上不是反党,犯了错误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毛主席,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你这些大道理不要对我说,去对我爸爸说吧!”
“如果他愿意听我说的话……”赵大明慷慨地说,“我,现在就去。”说着就站起来。
“得了吧!”湘湘说,“就凭你当了这几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员也不见得什么时候都比我们高明。”
“你当然高明哪!群众领袖,造反头头,英雄好汉,多了不起呀!司令员比得了你?”
赵大明听得恼火,脸色在变,一时找不出回敬的话来。
“赵大明,”湘湘不容辩解地说,“要么,你赶快别当那个头头;要么,你就永远不要见我了。”
“干吗呀?”
“我不能看着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对待胡处长那样,不当人。”
“光会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气得发抖,站起来,痴痴地、狠狠地瞪着赵大明,颤抖着说,“你……你……你太没有感情!”一句话说完,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痴,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块木头,一个没有知觉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我对我爸爸的感情。谁要伤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辈子。我现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暂的。当我们的小船遇上顺风的时候,什么人都来了;当海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时候,什么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对我们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有时需要,有时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说着,忽地坐下去,捧住脸激烈地抽泣。
赵大明被这一阵突来的风暴惊呆了,半天没有言语。他有点害怕,他感到苦恼,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话触动了心中的感情,一阵热,一阵凉,一阵发麻,一阵昏眩。但那要求在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决心,并没有因感情冲动而改变,很快地,理智恢复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劝慰湘湘,说:
“湘湘,我理解,我也……难过。真是触及灵魂啊!可这还刚刚是个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呢!我这段时间也经厉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吗?就感情而言,我愿意每日每时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也不应该逃脱。触及灵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没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我不能光是任着性子放纵自己那些没有经过改造的、原始状态的、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还有你爸爸之间的关系。世界上没有超阶级的爱!湘湘,最近一段时间我想过很多很多,我对这场革命已经有了一些认识。我理解,这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为了将来世世代代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光荣的吃苦者,是心甘情愿的献身者。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主动改造自己,这是聪明的;被动地让人家来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们都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我是多么心切呀!”
湘湘没有停止她的抽泣,赵大明的侃侃而谈不过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对于司令员,”大明说下去,“不管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也好,革命队伍中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好,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爱他、尊敬他,我们就要帮助他过好眼前这一关。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们青年这样容易接受改造,他们的背上有包袱,他们的改造会比我们更痛苦。我几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员能够主动地、高姿态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吴法宪司令员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一样。那样该有多好呢!群众满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轻装上阵,继续革命,对革命,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湘湘,你劝劝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装糊徐还是真有那样天真?哪有那么多好人好心肠!那么简单就完了?”
“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概是很难听到的。她需要音乐,一种缠绵的、如歌如诉的,哭泣的、回旋婉转的,悲壮的、汹涌澎湃的,暴戾的、放纵无羁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终于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夜是穿着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折磨自己。为了谁?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已经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么用!这个家,正如陈小炮说的,迟早总得离开,要自己靠自己,维持了今天,维持不了一百年。至于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么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宝贵的。不过,他那体现着男性之美的歌声却总是赶不开。无论坐着,站着,躺着,歌声总是在耳际缭绕,那不曾揭盖的钢琴也经常自动地伴随着歌声响起来。
“他不体谅我,我也决不饶怒他。决不!”她咬紧牙关一再地发誓。
这一天,湘湘的爸爸显得很忙碌。走道上脚步声频繁,还有人在跑上跑下,电话铃也不断地响。以前只有在部队有战斗行动的时候才这样。湘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走出她的小天地。一眼就望见那个大个子高炮连长在楼下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等待司令员召见,准备接受任务。办公室里好像有陈政委说话的声音,湘湘溜过去听了听。
陈政委在说:
“……你有没有把握呢?现在是运动期间,一举一动都是政治路线问题呀!”
“我有可靠的消息,”司令员说,“老帅们在京西宾馆跟他们面对面干起来了,到底有人敢说话。你放心,老帅们的意见,毛主席会重视的。你研究了那篇社论吗?运动正在转向。”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抓人,抓反革命。冲击军事机关,盗窃机要文件,该不该抓?”
“你那样做……”
“嗨嗨!你不要担心。”接下去是一阵耳语,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不久,陈政委走了,江部长接踵而来。司令员还在走廊里就开始布置任务:
“告诉你,我要在文工团抓人,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组织一个五人调查组,从明天起进驻文工团,一是查清冲击政治部机关的来龙去脉,二是宣传《人民日报》社论,教育他们以后再不要冲击军事机关了;第二,你叫新闻干事把上次拍的那些照片放大复制一套,贴在俱乐部门口,造一造舆论;第三,你把照片上这些人的名字搞确实,打印一百零七份,晚上十点钟交给高炮连连长。抓紧时间,去吧!”
江醉章应了声“是”,却迟疑着不走。
“你还有什么事?”司令员问。
“我……”江醉章似有难处地欲说不说。
“不要吞吞吐吐,有困难快讲!”
“是这么回事,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北京来电话催了,叫我明天亲自送去。这些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副部长,我马上去向他们传达,保证样样落实。”
“你又写了什么文章?”
“与运动有关的,中央布置的任务。请您审查一下吧!”
“我不看,我不看,你去你的。”
“那我就照这么办了?”
“可以。”
“是!”
江部长走后,大个子连长才被叫上楼来。
再精明的指挥员也有疏忽的时候。彭司令员没有想到,就在他做出周密部署的同时,有人已把军情刺探了去。
湘湘听说要在文工团抓人,开始时吃了一惊,接着便是幸灾乐祸,暗暗地想,“早就该抓了,不然,总有一天会把火烧进这个小院里来。让他们足足地吃一回苦头吧!咎由自取,活该!”可是,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些不安。她明知那心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却偏要欺骗自己,“决不是为了他,我才不为他着急呢!他无情无义待我,我干吗那样痴心?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把他也抓去吧!我高兴。”
名单上到底有没有赵大明,这个问题引起了湘湘的严重关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她非得弄清楚不可。在爸爸向大个子高炮连长布置任务的时候,她从门外望见,爸爸的手上拿着一些照片,但看不清上面是哪些人。她情急智生,假装给陈小炮打电话,闯进爸爸的办公室,拿起话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些照片。司令员把照片一翻,湘湘一手上的话筒差一点脱手摔到地下。这不正是他吗?果然要抓他!
湘湘扔下电话,钻进自己房里,顶着门,用双手扣住胸口,心在剧烈地蹦跳。“果然要抓他!”她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戴上反革命帽子?判几年徒刑?多么可怕呀!常识告诉她,死是不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戴帽子。湘湘急得在小房间里转来转去,把对赵大明的怨恨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她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心慌意乱地出了房门。正好听见爸爸在对高炮连长说:“……枪要上刺刀,不要显得心慈手软,缩手缩脚,要有点红色恐怖气氛,懂吗?你告诉战士们,这些人都是有真凭实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认真对待。”听了这些话,湘湘吓得腿都软了,她望着爸爸那倔犟固执的背影,心中愤恨地嘟囔着:“就你心狠,手段毒辣,人家干了点错事,你就想害他一辈子。”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离动手抓人的时候越来越近了。用什么办法来打救赵大明呢?湘湘急得发疯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迅速从衣柜里拿了件短外套往身上一披,将灯拉熄,关上门,轻步走到楼下,来到警卫班宿舍门口,招手把班长叫出来。
“班长,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十分钟以后,你给我打一个电话到文工团去,告诉赵大明,就说营门口有人找他,叫他马上出去接待。”
“这是……?”班长不明白地瞪着眼睛问。
“是我个人的事,请你帮帮忙,班长。”
“好吧!”
“他叫赵大明,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湘湘交代完毕,快步出门,跑步来到营门外,在马路上溜达,等待,不时看看手表,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赵大明一路小跑赶来,见是湘湘在等他,说不出的惊喜。湘湘扭头就往外面走,赵大明紧紧跟上。
“你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大明边走边说。
湘湘却根本不搭理,只顾急急忙忙走路,一直来到大街上才停步站住,见左右无人,神色紧张地说:
“你快走!离开南隅,最好到北京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不要回团里去了,直接上火车站,身上有钱没有?”不等对方答复,她已从自己身上掏出几张十块钱的票子来,塞给赵大明,催着说,“走吧!快!不要叫人看见。”
赵大明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你快走吧!”
“不明白目的,我怎么能走呢?”
“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到北京以后,回你自己家里去等我的信吧!”
“我不能盲目行动。”
“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湘湘急得涨红了脸。
“相信你,湘湘,但你也要相信我呀!”
“我就是不能相信你。”
这时,一辆占普车从营区里面急速开出来,湘湘把赵大朗拖到隐蔽的墙角里,用拳头擂在他胸脯上,急出眼泪来了,带着哭声说:“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吉普车呼的一声从面前急驰过去,车灯的雪亮的光照见湘湘苍自的脸,照见了赵大明惊惧的眼睛。
“我知道了!”赵大明说,“资产阶级在开始反扑,革命左派要经受考验了,对吗?”
“快走吧!快走吧!”
“是大规模的血腥镇压,抓人,杀人,对不对?”
“别管那么多了!”
“不,如果人家已经下了决心镇压,逃也逃不脱。”
“你先走吧!躲过这个风头,往后的事包给我。”
“你有什么办法?”
“我向我爸爸求情,以死求情,让他宽恕你。他会的,他没有第二个女儿呀!大明,你理不理解我的心?”湘湘失声哭了。赵大明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突然把湘湘往自己胸前一拉,搂住她的双肩,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
“湘湘!好湘湘!我理解你……可是我们……注定了要在悲欢离合中……经受……熬煎……”
湘湘猛烈地抽泣,好像没有听懂。
“我不明白,”大明伤心地淌着泪说,“你爸爸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呀?他糊涂了!他……我多么希望他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呀!可是他……他走上了镇压群众运动的犯罪道路!”
湘湘哭得更厉害。
“时候不早,快回去吧,湘湘!”大明用手绢揩着湘湘的眼泪说,“如果还来得及的话,你劝劝你的爸爸,不要这样做。为了我们,为了他自己,你跟妈妈讲一讲,劝劝他吧!”
湘湘无力地摇着头。大明也知道这些努力都是徒劳,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仓促地把湘湘的头发吻了一下,将她缓缓推开,一步一步地往后面退着退着……“你……?”湘湘向前面伸出一只手来,祈求地、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昏昏糊糊的身影离开。
“回去吧,湘湘!他不会宽恕我,也不会纵容你的,他下了决心要抓,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找到。再说,我不能只顾自己,我们还有一个组织。再见吧!我的湘湘……”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地一直快跑而去。
湘湘眼睛一花,差点跌倒,瘫软无力地倚在墙上……
赵大明跑回团里,把消息告诉了头头们。有的主张逃跑,有的主张到北京告状去,有的主张立即通知地方造反派前来支援,有的则什么主张也没有了。
有人拿起电话机,想拨一个电话出去,发现电话线已被掐断了。有人考虑到是不是已经戒严,便跑到门岗去看。一点也不错,那里只许进,不许出。整个营区笼罩在一种紧张和恐怖的气氛中,毫无疑问,任何想逃脱这场灾难的企图,都是不会成功的。所有造反的一百多人全部在排练厅集合,听范子愚激愤异常地宣布:
“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军内走资派狗急跳墙,就要向我们动屠刀了!”
会场上轰的一声,像捅破了一个蜂窝。有的吓得发抖;有的怒不可遏;有的挥舞拳头,声称要跟走资派拼了;有的想开溜而又不敢;有的正在发呆。
抓人的队伍来了。一色大个子山东兵,提着步枪,在丁字楼周围跑步运动,很快将大楼团团围住。只见刺刀林立,闪着吓人的寒光。
充满正义的自信心、又怀着委屈心理的造反者们,热泪盈眶地狂呼着口号: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范子愚领头唱起了《革命不怕死》的歌,部分人颤颤抖抖地跟着哼唱,声音参差不齐,一边唱着,一边惶惑地左看右看。才唱了几句,被大个子高炮连长一声猛喝吓得戛然中止。连长的身后,是一大排背着枪面部没有表情的战士。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嘀咕:“难道真是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