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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甚至觉得许茂老汉大惊小怪,糊里糊涂地把她支使到这荒野里来,实在是不应该。
“一个人,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去死嘛?……‘他们逼她’,谁逼她啊?是郑百如么?对,郑百如要求跟四姐复婚哩。”老七这样思索着。但她依然看不出四姐有什么必要去寻短路。
转身往回走吧,老七又怕在她爹面前交不了差。老汉的脾气她是晓得的。
怎么办呢?
七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四姐就在她前边慢慢地走着。只要她轻轻地呼喊一声,四姐都会听得见的。然而,她没有喊。她怕自己的声音招来野狗或什么歹人。
可怜啊!在这样寒风飕飕、细雨纷飞的夜晚,在每一个家庭里,妇女们偎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哼着催眠的歌儿,姑娘们早已困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而许茂家里的两个姑娘,却还怀着重重心事,孤独地艰难地行走在这泥泞的羊肠小道
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都是怎么发生的啊?
……
生活是一本最全面的教材。
许茂老汉将七姑娘打发出去追赶四姑娘,不用说,这个举动本身包含着异常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可以认为,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飞跃,或者说是他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
当他浑身无力,躺在床上,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回想一遍以后,败兴,当然是很败兴;然而,他倒觉得心头渐渐地明亮起来了。眼下,一个最强硬、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不能不使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和事,来一个重新估价。他大声地骂道:
“郑百如,你这个混账东西!小混蛋!老子把你祖宗八代……”
他骂得咬牙切齿,唾沫横飞,把庄稼人用来骂人、骂牲畜的所有词汇都用上了。而平时,这位颇为自尊的当家老者是不喜欢使用那些肮脏语言的。
接着,老汉就责骂起自己来了:“糊涂!我才糊涂哩!”这里指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擦黑时候,郑百如绕到老汉的自留地里的那一番表演。当时,对于郑百如的 “检讨”,老汉心头确曾涌起过满足和胜利的喜悦。正是那种虛荣心,使现实主义者许茂老汉上了当,忘记了自己的现实主义原则,相信起郑百如这个混蛋来了。
不,还不止这一点。老汉近日来思索着的一些问题,这会儿仿佛也找到了答案。这几年葫芦坝生活给他和他的女儿们的种种不愉快,不都和郑百如上台有关系么?——金东水当支书的年头,日子不是这样的啊!
这是一场严重的教训。
认识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认识自己也同样的困难。许茂这一回可不简单:他在识破郑百如的面目的同时,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残忍。
他懊悔,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许秀云!但是,他又担心:如今懊悔,已经太迟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吧?
他慢慢坐起来,倾听着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没有?老七去追赶她,是不是回来了?
没有动静。只有屋檐水不紧不慢的滴答声。好急人啦!
四
郑百如的背上挨了许茂老汉一棍子,当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就感到不是滋味了。他不得不靠在石头院墙上,腰眼痛得要命!
“莫不是把腰子打落了吧?”他自语道,反过手去摸着腰部。
“不对!……是背脊骨……”
他摸到背脊骨上一块隆起的大包块,而一想到眼下这个处境,额头上就冒起冷汗来了。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只得往下蹲。哪知,一屁股就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许秀云迈出大门,手上提个小包袱,往梨树坪方向走去。
“她到金东水那儿去?……完了!”郑百如恨得牙痒痒地咒骂。如果这会儿他能够动弹的话,他会上前一把抓住四姑娘,将她掐死。怎奈背上痛得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他又看见七姑娘许贞奔出门,叫喊着“四姐”,跟踪追去了……
“我不能老蹲在这个鬼地方啊!”郑百如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首先想到,必须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郑百如,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队干部”,党支部的“副支书”,一两个钟头以前,还端端正正坐在社员大会主席台上的“大人物”,这会儿可真是狼狈极了。你看他:四肢着地,正像一条狗似的在泥泞的路上爬着走哩。
他具有一切赌棍的顽强劲儿。他不能呆在这里让人发现他的这副丑态,他得回到他的窝里去。要是明天别人问他为什么受了伤,他还可以给自己抹点红颜色,编排一个什么英勇的故事情节呢。这个流氓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
他一步一挨地爬行着。黑暗的大幕掩藏着他的丑态。
突然,前面射来一道雪白的手电的光柱。有人对着他走来了。
“糟了!”郑百如想躲开去,可小路两旁都是满盈盈的冬水田,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往哪儿躲呢?
郑百如到底不愧为一个乱世英雄贼坯子。他急中生智,顺势往左边一滚,扑通一声,掉进水田中去了。
与此同时,拿手电的人发出问询:“吔,是哪个掉进水田去了?”
这是小齐同志的声音。郑百如忙喊道:“哎呀,不好……”
小齐同志听到叫喊,紧跑几步,来到面前,手电光直射着躲在水田里的郑百如,大惊失色:
“老郑!你怎么啦?伤着哪儿没有哇?”
郑百如吃力地往田坎上爬,齐明江捋了捋袖子,弯腰去将他拉了起来。郑百如说:“糟了,糟了,齐同志,我的腰杆……”
“腰杆闪了么?”
“好像是闪了呢。”
“还走得动么?”
“不行,痛得很呢!”
“那……我叫人抬你到大队医疗站去?”
小齐十分关心,立即跑到附近一个草房院里去,不一会就领着两个壮年汉子出来,将他们的副支书放在一个大箩筐里面,抬着前往医疗站去了。
齐明江弯腰在田里洗掉手上的泥巴以后,便又亮着电简往前
走。
他是前往许家院子找许琴的。
这个面孔严肃、脑子僵化的青年,一向把恋爱视为一种不正当的行为。吃晚饭的时候,为这个问题,跟吴昌全闹了一架,吴昌全气冲冲地出走以后,他再也憋不 住要去找许琴谈了。近日来,不知怎么搞的,他一会儿不看见许琴,就总觉得心头空空的。不论开什么会,他都要叫人去通知许琴参加。他主动介绍许琴入党,提名 推荐许琴出去工作,这种明明白白的偏心眼,谁都看得出来是为什么。可小齐同志呢,却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搞恋爱”。小齐同志怎么会去做那些事呢?他找许琴是 为了谈工作嘛!但是,不管咋说,反正一样,他脑子里满是许琴的音容笑貌,他事实上是坠入情网了。
许家院子的黄狗守卫着大门,“汪!汪!汪!”叫着,不让他进去。他站在门外,满心希望许琴会出来把狗赶到一边去,像往天一样,礼貌地将他迎接进屋。然而,等了一阵,院子里没有声响。
“奇怪!”
对于许琴的如此冷淡,他不由得感到委屈了。停了停,他喊
道:
“许琴同志!你们的狗好凶哟,你快来救救我呀!……”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令人感到可笑的是,这声音、语气里充满着一种
俗气的感情流露。“是哪个在喊呀?”
许茂老汉的愤怒的声音,像一瓢冷水泼来,使小齐同志从头凉到足。他马上恢复镇定,回答道:“是我呀!许大爷……”
“老九没在家!”许茂在堂屋门口说。
“没在家么?到哪儿去了呀?”
“跟颜组长出去了。”
“咹?”小齐同志大吃一惊,“颜组长都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呀?又到哪儿去了呢?”
许茂老汉很不愿多说话,冷冷地回答:“我咋个晓得?”
小齐同志来找团支书“谈谈工作”的兴趣,此刻全都冰消了。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能容忍的错误:颜组长都回来了,而他竟然不知道!颜组长回来,一定带着上边的新精神或重要指示,这是他急需了解的。而他呢,也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向颜组长汇报。
不容多想,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把雪亮的手电光胡乱射向黑沉沉雨纷纷的田野,心头茫茫然地想:颜组长此刻在哪里呢?”
五
颜少春和许琴还在葫芦颈。
这会儿金东水居住的小屋里还正热闹着呢!吴昌全来了以后,龙庆又接着来了。代理支书龙庆到来的时候,眼睛红肿,满面愁容,看见颜组长坐在这里,他更加 不安。金东水今晚的气色却很好,对他说:“老龙,你这么黑天黑地冒雨跑来,一定又有什么话对我说吧?颜组长、昌全和老九先到一步,我们正在谈规划呢,你有 什么话,只管说,不必见外。”
颜组长很喜欢龙庆这个憨厚老实而又胆小的大队长。她笑道:“哟,你们两个还有什么机密要说吧?不该我们听,我们就走吧。”
许琴也对龙庆笑吟吟地问道:“龙二叔,你的眼睛不好,这么又黑又烂的路都来了,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龙庆额头冒汗,说:“走惯了……急事儿?没得……不过,嗨嗨……”
“嗨嗨。”长生娃在一旁学龙庆的模样,惹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龙庆的紧张神色缓和下来以后,才把自己担心的事说出来。
“我来找老金,本来是随便扯谈扯谈。有两件事情……呃,我就当着颜组长说出来吧。这头一件,是‘运动’的问题。这几天,会是开得不少啦,依我看这‘第 一阶段’走了过场,原来不是说,用宣传‘远景规划’来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么?看来硬是落了空。……规划么?宣传了,小齐同志讲得不少,可群众还是没有发动起 来。啥子‘人造平原’哟!好像葫芦坝还不够平,还要弄得一展平才安逸么?呃,空事。我担心,这个冬春,把劳动力拿去造平原,不抓积肥和整理水沟的工作,明 年大春看咋个种!还有哩,要是这一冬不抓紧扩大葫芦颈这个提水站,那么明年再遇上天干,又得像今年一样减产。哪怕你‘超千斤’的口号喊得再(口昂),到时 候还不是……没眼!”
吴昌全接过去,说道:“不要担心,刚才我们还在讨论这个事情。按老金这个规划搞,保险你没意见。一手抓当前,一手抓长远。肥要积,沟要整,还要打开葫芦颈,扩大提水站,新建水电站,改河造田两百亩。你看,合适不合适?”
龙庆听着,望望颜组长,又望望老金,高兴得合不拢嘴来:“是么,是么?那才好呢!社员听了才高兴呢!”
颜组长却打断他的话,问:“老龙同志不是有两件事要说么?
说了第一个担心,还有第二个呢?”
“这……”龙庆合上嘴巴,为难地望一望金东水,然后一扬手;“算了吧,不说啰!”
老金盯着他:“不行。你我多年的老规矩,有话当面说,不兴打肚皮官司。”
龙庆脸都憋红了,正要说,又不安地看了看许琴。
九姑娘见状,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忙低下头,脸色阴沉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颜少春看看众人,料想必定有什么重要问题。于是,她严肃地对龙庆说道:“今晚上我们这里坐着三个党员,两个团员。你要不信任大家,就别说……”
长生娃插言道:“三个党员,两个团员,还有我呢!我是少先队
员。”
人们又被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儿逗笑了。
龙庆这才说道:“这是一个闲话……”他不安地瞟了金东水一眼,忙掏出手帕来挡着红眼睛,继续往下说:“我听着已经两天了。两天来闷在肚子头,怪难受的。老金,你莫发火哇!又是关于你的闲话呢!说是那天夜里,你……你……你上许家院子去来么?……”
“什么话?你直说!”老金催着他。
“好,我直说。你跑到人家许……秀云屋头去了?——这简直叫人难相信!”
老金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发火了。
颜少春忙问龙庆:“说的是哪天晚上?”
“工作组进村前一天。”龙庆哭丧着脸回答。
颜少春又问许琴:“你知道不知道这事?”
许琴把头埋得更低了。
吴昌全气愤地往桌上捶着拳头:“造谣!造谣!血口喷人!”
龙庆怪难为情,他申辩道:“我当时一听到这话,就肯定有人造
谣嘛。”
颜少春沉思着。
吴昌全看了看许琴,说道:“那天晚上我去过许家院子呀,没听
说……”
“你?”龙庆大吃一惊。
吴昌全老老实实地叙述:“是呀!那晚上许琴到我们家来,是我送她回去的嘛。我把她送到大门外,回转身的时候,还听见许四姐在和许琴说话呢!是不是啊?”
许琴的脸红了。
长生娃突然抢着说:“我想起来啦!那天晚上,我四娘还上葫芦颈来过呢!给长秀送来了花棉袄。”
“呵?”所有的人,除老金外,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长生娃气忿忿地说:“可是,我爹不让我给四娘开门。好气人哟!……四娘把小棉袄放在门槛底下……我打开门一看,人都走了,我急得直想哭。可四娘还没走远,她把我叫了出去,对我说,说……”
“说什么呀?”人们眼巴巴盯着长生娃。
“她叫我给我爹说,工作组马上就要进村了。”“哦!”众人松了一口气。
颜少春问长生娃:“你四娘还说什么啦?”
“她还叫我给爹说一声,外公的生日快到了,叫我爹一定要过去看看,外公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说,做生的礼品么;她去办好给我们送来。……我四娘太 好了,她晓得我们家穷,没得钱办礼品……”末了,长生娃还气愤地瞟了他爹一眼,嘟着小嘴巴,埋怨道:“我爹才不讲人情呢!人家黑天黑地走了来,他不让开 门,照面都没打一下。还骂我啦!……”
许琴吃惊地望了望她的大姐夫。
老金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申辩。只是两眼红红的,要不是众
人在汤,他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龙庆如释重负。他笑起来:“我晓得又是谣言嘛!嗨嗨……颜组长,你在葫芦坝住久一点,就有体会了:这个背时地方啥也不出产,就是出产谣言!”
吴昌全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怪事!偏偏要造老金的谣言么!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这里面倒有点文章呢。那天晚上,我把许琴送到大门口,往 回走,才不过一杆烟的工夫吧,郑百如慌慌张张从我后面跑来了,跑得好快,闷着脑壳瞎闯,我要不是闪得快,一定把我撞到冬水田里去了。我一闪身让他,他从我 身边擦过,跑了几步,才回过脸来看了我一眼的。……这,这怎么解释呀?……不信,我和他对质。许琴,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许琴恍然说道:“是啊,不说不像!我刚拢大门上,四姐也正在门口站着,她没有对我说她为什么站在那儿。可刚才长生娃说了,那么她准是刚从葫芦颈回去 的。我们在门口只说几句话,一同进了院子,我还没有跨进堂屋,就听得四姐‘哇’一声叫起来了,我忙跑去一看,四姐倒在地上,从她屋里蹿出来一条黑影,飞也 似的跑出大门去了!……这么说来,是……哎,我……”说着,她哭了起来。
龙庆忙说:“哭什么呀,这有啥子哭的!”
许琴揩着眼睛,负疚地回答:
“我听了人家的谣言,这几无,我是错怪我四姐和金大哥了!”
“现在不怪他们不就行了嘛!”龙庆说。
“可这谣言,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吴昌全愤愤不平地说:“葫芦坝真他妈是个‘葫芦’,‘葫芦’里装着什么药,真该打开来看一看了!……就说那个‘折成’的事情吧,活生生虚报四万多斤产量,吹说跨了‘农纲’——这里面包的是啥子药?”
颜少春一直在听他们说,心里渐渐明白了。这时她插言道:“那四万多斤产量么?区委讨论了,根本不给承认,还要追究虚报产量的原因呢。”
“是么?”龙庆脸上露出笑意。
接着,大家又谈起近几天来葫芦坝发生的新闻、新事、大会、小会什么的。谈到各个会议的中心人物小齐同志的时候,颜组长问大家对小齐同志有什么意见。
龙庆不开腔了。他不是没意见,是胆子小不敢说,像齐明江那样没本事的人,龙庆虽然看不起,但极不愿意对人家评头论脚。
吴昌全却憋不住,他说:“我对他有意见!第一,理论不联系实际,生搬硬套瞎指挥;第二,帽子棍子满天飞,说我妈是‘民主革命’、‘小生产’、‘农民意识’,说我呢,‘埋头生产’、‘修正主义’、‘资产阶级爱情至上’……全是瞎说;还有第三,他还侵犯人权……”
“什么?侵犯人权啦?”颜少春问。
“当然啦!他偷看我的日记本。”
“呵?哈哈,有什么秘密么?”
“有秘密没秘密,都不应该偷看嘛!”吴昌全的脸都涨红了。
颜少春笑道:“对,是不应该偷看人家的日记嘛!”她这时想起齐明江向她汇报过的一件事:吴昌全偷偷地爱着许家老七。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情。看看时间不早,为了结束这次访问,她突然对老金说道:“呃,老金呀,你这屋子里总像是缺少着一个人呢!”
“缺一个人?”老金迷惑不解地间。
颜少春笑道:“是呀!没得个女主人家招呼我们,像我们这样的女同志是感到有些不方便嘛!”接着,她转向龙庆:“老龙同志,可要帮帮忙啊!以后,给老金同志介绍一个嘛!当然,要各方面都比较强的才成,不然,老金同志看不起人家。是不是?哈哈哈……”
龙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他说:“颜组长,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就放在心上啦!”
“是么,有门儿啦!”
“有啦!”
“在哪儿?”
“这可要暂时保密呢!”
“人品怎么样啊?”
“人品么?不瞒你说,这葫芦坝没得人赶得上她。”“真的么?”
“当然嘛!”
颜少春忙问老金:“是真的么?”
老金笑道:“莫听他瞎吹牛,我这辈子不再讨老婆啦!年纪不轻啦,娃娃也一年年大起来了,何必费神。”
龙庆大声反驳:“全是假话!你要是听我把名字说出来,你一定会鼓掌欢迎。”
“说!”众人兴高采烈地望着龙庆。龙庆慢条斯理说道:“好吧!——河对面,刘家大队有个妇女队长,三十岁,党员,工作能力强,又有文化。只因为家里弟 妹多,父母年老,劳力少,至今还没有嫁出去。听说,她不再找那些小伙子啦,要找年纪比她大一点的、根底扎实的人,还要是党员的……怎么样?……呵呵,看 嘛!脸红啦!脸红啦!……”
龙庆大声笑起来,而老金只是不停地摇头。颜组长一旁大笑
着。
小屋里谈笑风生。门外头却有一个人失魂落魄了!
她已经来了一阵了。这个已经死了一回的女人,是怀着惟一的希望投到这里来的。她没有想到屋子里有那么多人,走到门口时,不由得有点迟疑,便停在矮檐下,想等待那些人离开以后才进
去。
一路上,她想了好多好多。这个被苦难摧残、被谣言中伤、被亲人唾弃、被生活践踏的女人,她是为着自己,为小长秀,为着长生娃,为着金东水,而从死亡的 门槛上逃了来的。除此以外,她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一路上,她想过,她的这个举动,明天将在葫芦坝掀起多大的波涛,人们将会怎样地唾骂她不顾廉耻;她 还想过,老金将会胆怯地拒绝她的大胆的爱情。她担心,此举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她顾不了那么多!这个一向温柔善良得近乎软弱的女人,血管里流着固执 的许茂老汉的血液,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她就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这一点,是丝毫不足为怪的。
然而,她的顽强却仍然是有限度的。这个农村妇女的一线希望,被龙庆的一段话,彻底地毁灭了!……听到龙庆说起刘家大队的妇女队长如何如何的好……老金 呢,并未反对,“脸红了,脸红了”……听到这里,她只觉眼前一团黑影袭来,摇摇晃晃站立不住,手上的包袱落在稀泥地上。她闭上了眼睛,喉头里像塞住了似 的,哭也哭不出声来,只有清泪长流,哽咽,抽泣……面对着从死亡里活过来的现实情景,她又想到了死。她迅速离开小屋,沿着小路往回跑……
她刚跑了几步,却一头碰在迎面走来的许贞身上。七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吓得“哇哇”地惨叫起来。
小屋里的人们听得一声惨叫,急忙奔出门来。吴昌全抢在最前而,他一把从地上拉起一个人,不用看,他已经感觉到是七姑娘许贞了。许贞软瘫地伏在昌全的肩膀上,叫着:“呵,有鬼!”
这时,老金和许琴同时看到一条黑影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离开小路,斜插到旁边的枯草坡下去了。他们跟踪追去,喊着:
“站住!站住!”
那条黑影却并不站住,反倒跑得更快了。当老金赶到河边时,相隔一步,只见那条黑影纵身一跳,扑通一声巨响,水花溅在老金的脸上。而这时,老金却差一点失声大叫起来。他紧跟着跳下河去。
当许琴后一步赶到河边的时候,老金在河水里站着,对她说:“快,拉上去,是你四姐哩!”许琴忙弯腰去拉,老金在下面向上推。到底把昏迷过去了的四姑娘救上岸来了。
长生娃在屋檐底下拾起一个包袱来,他对颜组长说:“这是四娘的包袱。她来了,给我们送礼信来了,还有衣服哩!”颜少春望着黑糊糊的葫芦坝,陷人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