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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辰(2)


孟昭英说这些话的时候,薛大娘伸手摸了摸小莲蓬的额头,只觉得汗津津的,也未见得发热。小莲蓬叫著:“奶奶!我要吃鱼!”她看见了苫棚里钢种盆 (北京人把铝称为“钢种”。“钢种盆”即铝盆。)中的黄花鱼,不禁有点馋,毕竟那季节鱼很不好买,她家已经好久没有吃到了。薛大娘听她嚷 “吃鱼”,便知她算不上有什么病,因为真要感冒起来,头一条就厌烦荤腥。薛大娘心里头忖度著孙女儿身体状况的时候,发现孟昭英身后并没有跟进来大儿子薛纪徽,不禁大声地问:“徽子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来?”

孟昭英便告诉她:“一早就加班去了,说跑完一趟就收车,收了车赶紧来咱们这儿。”

一早就加班去了!薛大娘听见这话,心里只是心疼儿子,不由得对孟昭英更加反感。她尽情地数落起来:“你也太贤慧了!大礼拜天的,你还让他加班去!你们就缺那么点子加班费吗?你不知道小跃子今儿个办事呀?你成心让咱们家团不成圆是不?我一大早就到门口等你,左等右等不见影儿,敢情你打了这么多埋伏!……”

孟昭英哪容得婆婆这么数落!毕竟她是新一代的儿媳妇,经济上独立,人格上自主,她凭什么要咽下这口气?于是她把脸一绷,扬起声音,振振有词地辩解说:“他自个儿要去,能怪著我吗?我跟他说了嘛,你要不一早赶到家去,妈准得埋怨。他说,埋怨就让她埋怨吧——这话要是我编出来的,我舌头今儿个就烂在嘴里。他说现在不比过去,干多干少都成,他们组得完成定额,组里的大老赵病了,他当组长不带头顶班,成吗?他顶上午一趟,小齐顶下午一趟,他说他昨儿个就安排了,不能再变。他非要去,我能拽住他不让他去吗?一大早起来小莲蓬就低烧,我跟他说了,他管吗?他光让我带著孩子去门诊部,自个儿甩手走人了,我头没梳,早点没吃,带孩子看完病就往这儿奔,我容易吗?……”

孟昭英是个伶俐人,她要讲起理来,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薛大娘在媳妇的这种攻势面前,只觉得对方忤逆,话可是顶不上去了。

在屋里呆著的薛师傅,听见了婆媳二人的声息,知道又是一见面就闹矛盾,赶忙走出屋来,心里琢磨著该怎么打个圆场,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谁知他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詹丽颖却插了进去,以抱打不平的口吻对薛大娘说:“大娘呀,您就消消气吧!这算不了什么!如今的年轻人,有几个能体谅老人心的!”

薛大娘正感到气淤语塞,詹丽颖这话一出来,倒让她解气,她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一时间换气不匀,她不禁又连续咳嗽起来。

孟昭英对詹丽颖一贯没有好感,见她这么多管闲事,便毫不客气地说:“詹姨,您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怎么不体谅老人了?

您换到我的位置上试试,要依著您那脾气,您能象我这么心平气和地解释吗?您早就翻儿(“翻儿”,翻脸的意思。)了!“

薛师傅在一旁直著急,真怕那詹丽颖再撂下几句著三不著两的话来。谁知詹丽颖听了孟昭英的话,反倒呵呵地仰脖笑了起来,笑完大表赞同地说:“可不,要我是你,我准跟大娘顶撞得七窍冒烟!嘿,我这个脾气哟!”说完,竟径自把小莲蓬一牵,宣布说:“小莲蓬,跟你詹奶奶吃糖去!”拉著小莲蓬回她家去了。

薛师傅借这个空档,赶紧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昭英来啦,屋里先喝茶去吧!”

孟昭英笑吟吟地叫了声“爸”,自动下台阶地说:“我来晚啦,茶不忙喝,先洗洗手,帮助弄菜吧!”

孟昭英洗完了手,走进苫棚,薛大娘也便恢复了常态,向她交待完应当给路喜纯搭哪些下手,自己便离去了。薛大娘还是那么个习惯,只要媳妇一到,她就不再弄菜烧饭。孟昭英早就对她这种心理和做派有所腹诽。不过既然回到家中,孟昭英也总是主动进厨房操办。为了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她一边在苫棚里忙著,一边扬声对屋里的婆婆说:“妈呀,您得便去詹姨那儿招呼一声——小莲蓬衣兜里装著药呢,让詹姨按药袋子写的哄小莲蓬吃药,可别吃错了!”当她看见婆婆的身影向对过詹姨家移动时,不由得在心里说:对呀,我年轻,多干点活应该。可不能因为我是媳妇,你是婆婆,就什么都得我干,你在那儿享受著;谁跟谁都是平等的,家里的事,得大夥分担著干!

孟昭英一边干著活,一边跟喜纯聊了起来,开头不过是些应酬话,聊上一阵以后,她觉得这小夥子的一些想法,倒跟她挺合拍。

她说:“我跟我们那口子结婚的时候,哪有这么个排场。瞧今儿个,请你们饭馆里的大师傅来帮忙不说,还非得倒腾出什么四四十六盘,不许重了样儿……等一会汽车还得到呢!原来说让我们那口子借辆小轿子 (指小轿车。)开,后来又说大伯子开车不合适,让他给走个后门,请个开小轿子的朋友给捧捧场。我们那口子不干。你不知道,他思想进步著呢,他不是请不来,再严的制度,开公车的司机也能插空儿跑几趟私活,可他楞不干。为这事我婆婆急得抹了好几回眼泪——她疼她大儿子,觉得他不孝顺,也不象对我似地呲儿(”呲儿“,训斥的意思。)上一顿。她就光是抹眼泪,小叨唠,我们那口子让她给哭软了心,收起了那些个 ”勤俭办婚事“的套话,一拍大腿说:”您别这么哭天抹泪的了。依您的意思,咱们小跃子结婚也用小轿子接新娘——咱们租出租汽车去,我出钱!“这不,一会儿出租汽车就该到了,先奔咱们这儿,我们坐进去,到女家迎亲,再打那儿坐回来,这么三跑两跑的,得多少钱!……”

路喜纯说:“是啊!得不老少。听说为了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

孟昭英说:“可不!反正我们两口子两个月的奖金,全得搭进去了!

就这么著敲竹杠,想租你还不定租得上呢!头几个月就得去预约,我们那口子说是不走后门,其实也还是走了——不走后门去预约,起码得过春节时候见。多亏找人说了话,这才定在了今天!“

路喜纯说:“不过,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弄得象个样儿,也应该。人家天天坐,咱一辈子兴许就这么一回,还是自个儿花钱,坐坐小轿车,在家里摆几桌像样的菜,喝点吃点,热闹热闹,也不为过。只要量力而行,不为这个捅下窟窿就成。”

孟昭英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你当我就不羡慕他们吗?我要能跟我们那口子再结一次婚,这回我也得坐回小轿车,上王府井中国照相馆,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够多来劲儿!”

路喜纯赞同地说:“可不,我路过照相馆,就爱看橱窗里头摆的结婚照。就是丑人,把礼服那么一穿,姿势那么一摆,也有了个派头。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谁设计的这号做派?真够帅的!”

孟昭英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照过啦?”

路喜纯脸红了,忙张罗著说:“嫂子您歇著去吧,剩下的活儿我全包了,左不过肉片、菜码先过过油,只等头批客人到,咱们就下锅开炒。”

这时恰好薛大娘在屋里招呼孟昭英,显然是小轿车预定来到的时间逼近了,孟昭英便对路喜纯笑笑,出苫棚进屋去了。

路喜纯把米粉肉蒸到火上,暂且无事,他坐在了为他准备的椅子上,歇息一阵。他发现一旁的凳子上有为他沏好的茶和准备著的一包烟。他呷了一口已经变凉的茶,搁下茶缸,想了想,便从那包牡丹牌香烟里,抽出一支来,点燃,徐徐地吸了一口。他平时并不抽烟,然而,不知为什么,刚才同这位素昧平生的嫂子聊了那么一通之后,他觉得自己神情多少有点恍惚,似乎只有抽一支烟,才能恢复平静。

他照过那种像了吗?他将会去照那种像吗?为什么对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他公布了自己爱在照相馆橱窗前停步的隐私?如果他有一天去照那种像,谁是他的伴侣呢?难道会是她吗——那个圆脸庞的、貌不出众的妇女?她就住在他们饭馆附近,几乎天天早上来买油饼,用一个缺了瓷的搪瓷钵子,每次都买四个,一次没有多过,一次也没少过。她来买油饼时似乎总没来得及梳头,头发蓬松甚至紊乱,脸上总笼罩著一种梦幻般的神情。

路喜纯并没有马上注意到她。到这里来买油饼的常客很多。只是有一天,轮到她那里凑巧只有三个了,而新的一锅因为某种技术上的原因,需要等待比平日更长的时间才能炸出来,她便立在售货的窗口外,捧著那只搪瓷钵子,发呆。忽然间来了一个头发和胡子似乎都好久没理的壮汉,走拢她身前便粗声粗气地埋怨,她似乎辩解了几句,对方骂了一声,拽住她胳膊把她往外拉,搪瓷钵子不慎掉在了地下,发出一声锐响,又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是那男的打了女的,女的虽然哭著,抱怨著,却还是随著那男的去了。路喜纯冲出操作间,想追出去跟那个壮汉评理,被一位顾客拦住了。那顾客告诉他:“人家是两口子。那男的是个浑球,女的是个受气包。他们家的事,谁也插不进去,由他们去吧!”

后来路喜纯听人说,他们俩原是在同一处农村插队的。有一回,插队的知青们到邻村看电影,那男的同几个男夥伴一起走。那女的不知为什么一个人也在往前走。他们都不怕路远,翻过一座虽不算高但也颇费脚力的小山,去看那部电影。那时候在那种地方,就是需要翻两座再高的山,他们也会去看那部电影。天渐渐黑了。几个男的嘴里不乾不净地聊著。忽然间他们打起赌来,赌谁敢 “拍婆子”(指找女流氓鬼混。),他们实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为烦闷无聊,因为好胜心无处发泄,他们在那么个特定的环境中竟然赌上了这个!其中一个就说:我敢!你们看那边就有个 “婆子”,我就去 “拍”她!于是他们商定了赌注: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那男的离开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开始表示出骑士的风度,说要保护她,陪她去看那部电影;后来献殷勤,将自己家里寄来的,珍藏许久而仅剩不多的糖果,递到了她的手中;最后……当他们看完电影归来时,他在野地里便占有了她。不久她怀孕了,那位男子站出来承认了错误,并表示愿立即同她结婚。她便同他结婚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一起办回了城里,各自都分到了一个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复苏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说她丈夫即便当年确有诱奸的罪行,现在也早已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而男方单位的领导和街道办事处,为维护家庭这个社会基本细胞的稳定计,又都采取了劝和的态度。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如何?不得其详,路喜纯只是看见她每天早晨捧著那只搪瓷钵子,若有所失地来买油饼。每当路喜纯帮助售货时,他总要用竹夹子翻来翻去,尽可能挑出四个炸得最鼓胀、最匀净、最金黄铮亮的油饼,搁到她那个搪瓷钵子里。他发现每当这时,她的一双眼睛便仿佛从梦中醒来,充满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对她说:“你会离开厄运,得到幸福的,准的!”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来,她比自己要大三至四岁。

有一天,他会同她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去,照那样一张像吗?她穿著白纱裙,把下摆上的套环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里攥著一双手套,站在她的身旁……这想法荒唐吗?构成犯罪意识了吧?就连最知心的嵇老师和何师傅,他也从未向他们吐露过。他向谁也不会吐露。而且每当这种隐秘的念头浮在心头,他便自己将它压制下去——“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象抽烟一样有害。”

然而,在别人结婚他来帮厨的这一天,他却抽著烟,心头又一次浮上来这个幻想。

他被烟呛住了,不禁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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