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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辰(5)


濮阳荪听了这话,圆睁双眼,立刻站了起来,朝李铠拱手致意说:“哟!敢情您就是智珠的那口子呀——小生这厢有礼了!”

李铠真恨不能啐他一口,强忍了几秒钟,才改为瓮声瓮气地说,“你是谁呀?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濮阳荪一听这话,方知得罪了人,刚才的伶牙利齿,顿时变成了张口结舌。他窘得满脸红紫,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

李铠当然早就认得濮阳荪,濮阳荪在此以前确实并不认识李铠。

濮阳荪其实是个善良而胆小的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受家里熏陶,从小酷爱京剧。解放前夕他正在辅仁大学上学,学的专业是化学,醉心的却是票戏。他一生不问政治,只要能过戏瘾,他便感到满足。二十一岁的时候,他花钱请了几位名艺人,为他在一个堂会上配戏。那是他精神生活所达到的一个高峰,至今回忆起来,还不禁心荡神弛。他最早学的是花旦,师法的是筱翠花的路子;后来又改攻青衣,《三堂会审》是他的拿手好戏;到解放后他乾脆下了海,因为剧团里缺小生,他便又转了小生,虽说一直是给二流旦角配戏,他倒也怡然自得。“文化大革命”中因为 “京剧革命”革掉了小生小嗓这个行当,他便在“样板戏”中充当零碎杂角,演个村民甲或匪军丙什么的。粉碎 “四人帮”以后,他又演上了小生,因为小生演员奇缺,他在团里的地位居然扶摇直上,近来竟有两、三个挑大轴的旦角约他配戏。他忘掉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受过的烦恼,兴致勃勃地投入了频繁的排演和演出活动,产生出一种 “恢复了艺术青春”的感觉。半年前,他还不惜自费去了趟上海,以“程门立雪”的虔诚,感动了高龄的俞振飞,得到接见晤谈三十多分钟的殊荣。回京后他一提及这位老前辈便称 “俞师”,这回同澹台智珠排演 《卓文君》,他便声称要在台上 “重现俞师当年风貌”。对于澹台智珠,他评价颇高,认为是团里如今最有前途的旦角演员,“融四大名旦之长,文武昆乱不挡,大红大紫指日可待”。他关心的确实只是如何把那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同为主角的新戏码早日推出,而对澹台智珠绝无邪念。因此他在与澹台智珠接触时从未问过她的爱人是谁,直到刚才他急匆匆赶到澹台智珠家中时,他脑海里也没有与她的爱人相会的思想准备,所以一旦李铠以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面目对待他时,他便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了。

澹台智珠见李铠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口便伤人,又是当著二胡和大阮,传出去岂不又成了团里的一桩 “新闻”,不觉胸中也生出了一团火气,压了几秒钟,怎么也压不下去,便爽性也把一腔火发泄出来,绷著脸对李铠说:“你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懂不懂得好歹?人家濮阳荪是赶著来给我报信的!我的事业受损失,对你有什么好处?对一家子有什么好处?”

濮阳荪听了这后,才找著跟李铠求和的话语,忙说:“李铠同志,您误会了,我们来完全是好心好意。有人要挖澹台智珠的墙脚,您说我们能知情不报吗?”

二胡和大阮也忙著站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李铠解释。李铠听明白了以后,先生出一些后悔的情绪——毕竟人家并无恶意;但及至听到濮阳荪那个明儿个晚上在“萃华楼”请客的建议,却又恢复了厌恶与嫌怨——他们拿著我们家的钱不当回事儿,而且,那话里话外分明意味著并不需要我也去趟 “萃华楼”,当这么个演员的丈夫,岂不是太窝囊了吗?于是,在一种复杂的感情中,他依旧铁青著脸,暴躁地说:“甭跟我说这些了!我这儿不是你们团的排演场,有事没事甭往我这儿乱窜!”

这话一出来,就把二胡和大阮也得罪了。澹台智珠急得直打哆嗦。

在西边屋呆著的公公听到外边闹得不象话了,只好踱了出来,训斥李铠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涵养也没有!甭说人家是好心好意,就是找错门的生人,也不能象你这么说话!”说完忙对客人们赔笑,招呼说:“坐,都坐下吧!有话慢慢说。”又嘱咐智珠:“给客人沏水吧!我跟李铠到厨房拾掇东西去。”三位客人看在老人的面子上,又坐下了。澹台智珠转身去酒柜上找杯子、茶叶筒,借沏水的工夫平静一下情绪。李铠却仍旧站在饭桌前生气,他眼睛盯著饭桌上从网兜中滚出的两个红肖梨,思绪混乱而痛苦。

正在这时,薛大娘推门而进,她兴冲冲地招呼澹台智珠说:“智珠呀,我们那车总算来啦!你跟昭英这就去吧!”

澹台智珠被这声音一惊,手里的一只玻璃杯不慎掉到了地上,“光当”一声,大家都不禁一颤。薛大娘楞了一下,忙打著哈哈排解说:“不碍的,”碎碎(岁岁)平安“嘛!一会儿让新娘子赔您个新的!”

可让她不解的是,澹台智珠转过身以后,满脸烦恼不说,眼里还潮乎乎的。难道她家出了什么事吗?

“薛大娘,真对不起,”澹台智珠果然面对她发话了,“我不能跟昭英迎亲去了,我遇上了一档子紧急的事……”

薛大娘听到这话,心里只觉“咯登”一声,又是一个不顺利!今儿一定是冲磕著什么了,要不怎么竟没有一档子事顺当?惶急中她也不及细问,讪讪地说了句:“那……我们就不麻烦您啦!”转身出了澹台智珠家,直奔大门外而去。

彼时大门外的小轿车旁,已然站满了人。除薛师傅和孟昭英而外,还有詹丽颖牵著小莲蓬,荀磊,澹台智珠家的小竹(他早就跑到胡同里抖空竹去了),以及邻居的一些大人孩子。小轿车前面横档上潦草地挂著一条红绸,当中扎著一个球,球上立著一个塑胶制成的喜字,那颜色不知为什么是洋红的,看上去与大红的绸子很不协调。司机从前窗探出头来,催促著上车。

见薛大娘身后并未随来澹台智珠,薛师傅和孟昭英不禁忙问:“怎么?她去不了吗?”

薛大娘心慌意乱地说:“人家家里又有了急事,不去了……唉,谁让我爹妈当年就生了我一个闺女呢,小跃子连个亲姨都没有!让我临时抱哪只佛脚去!”

孟昭英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拉开车门说:“妈,那就我一个人去吧。一个人去也行呀!”

詹丽颖的心肠顿时又热了起来,她把小莲蓬送到薛大娘身边,自报奋勇地说:“嗨,这您有什么犯难的?我还不就等于您的亲妹子吗?

小徽子、小跃子我都是瞧著长大的嘛,他们打小就叫我詹姨,这詹姨难道就白叫了吗?智珠去不成,我去!“说完,她就要随著孟昭英往汽车里钻。

薛大娘没想到半道上杀出她这么个“程咬金”来。且不说詹丽颖脾性不佳,她父亲头年才在老家得肝癌去世,又至今都没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原来没请她帮著迎亲并不是忽略了她,而是有意排斥的结果。她竟毫无自知之明,硬要往那迎亲的小轿车里头钻!薛大娘只觉得胸口发闷,她不顾体统地一把抓住詹丽颖胳膊,阻挠她进入汽车,连连地说:“她詹姨,不麻烦您啦!不麻烦您啦!”

詹丽颖呢,却全然误解了薛大娘的心思。她以为薛大娘原来请了澹台智珠而没有请她,只不过是图澹台的名气和相貌,并不知道她同澹台智珠之间还有“全可人”和“缺陷人”的重大差别。她以为薛大娘之所以拉扯她真是出于过意不去,于是,她大声嬉笑著,挣脱了薛大娘,同孟昭英一起坐进了小汽车。司机见人已坐进,便毫不迟疑地开动了车子。不一会儿那车子便远去了,把心里忐忑不安的薛大娘抛在了院门口。在薛大娘身后,是心情各异的一群大人和孩子。

生活,在钟鼓楼附近的这所小院周围活泼地流动著。胡同里谁家养的一群鸽子飞上了冬日的晴空,传来一片鸽翅扇动的声音。

10

一位修鞋师傅。他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儿媳妇?

北京城中轴线所穿过的地方,由北而南,依次有:钟楼、鼓楼、后门桥、地安门 (门已拆除不存)、景山、故宫、天安门广场、正阳门、前门外大街、珠市口、天桥、永定门 (门亦拆除不存)。其中外地人所最不熟悉的,恐怕就是后门桥了。该桥在鼓楼和地安门之间的街道中段,古时叫万宁桥,又名澄清闸。从什刹海前海流出的水,穿过此桥,拐向东南,经东步粮桥进入皇城东南,再汇入到通惠河——永定河的支流中去。现在此桥还存有汉白玉的桥栏,只是桥下已经无水,成为一座旱桥了。什刹海前海中的水如今不再往后门桥下流,而是经暗沟流入北海公园的北海,再经中海、南海,汇入天安门前的金水河,又经过一段暗沟,汇入到东便门的泡子河中,再泄入到通惠河里去。

后门桥当年的景色,据志书记载,颇富野趣。元朝有个张翥吟诗曰:“立马金桥上,荷香出苑池。石桥秋雨后,瑶海夕阳时。深树栖鸦早,微波浴象迟。烦襟一笑爽,正喜好风吹。”如今的后门桥,却完全是闹市景象了。桥西有一家“合义斋”饭馆,除卖正餐炒菜外,附设小卖部,专营北京风味食品炒肝和灌肠。桥东则有一家食品店、一家牛肉面馆,新近还出现了一家青年人合资经营的“燕京书店”。这样,后门桥两侧可以说物质、精神两种食粮都不匮乏了。

荀磊的父亲荀兴旺师傅,就在后门桥西南的人行道上摆他的修鞋摊。整个摊子由两只油漆桶和几扇可以折叠的木板组成,收拢可以放到自行车后架上驮走,打开则有一两米长,上面陈列著备用的大小鞋钉、铁掌、皮料、人造革料、模压塑胶块以及成型的鞋底、鞋跟,等等。摊子摆开后,荀师傅便将一幅印有“修理皮便鞋”字样并附有个体营业执照号码的白布,系在摊前。没有活时,他便端坐在摊后,戴著一顶帽子 (冬天是栽绒帽,春秋是布便帽,夏天是短檐草帽),膝上搭著一块厚重的劳动布;修鞋时必不可少的 “独角蚊”(铁制,下头有供脚踩著以便固定的横向底座,上头是竖向的一个厚铁脚掌,以便将待修的鞋套上去操作)倚在两腿之间,手里握著一只用麻栗疙瘩自制的大烟斗,悠闲地抽著叶子烟;来了活路时,他便将那大烟斗搁下,麻利地操作起来。

这天荀师傅八点多出摊,摆开摊就来了不少大活——有打前后掌带换跟的,有缝前帮带粘内垫的,送活的人还都挺急,巴不得立时就能修好上脚。荀师傅拿过活就做,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过一个钟头来拿吧,我尽可能给整旧如新。”人家走了,他戴个老花镜,两眼只瞧著“独角蚊”上的鞋,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忙个不停。

荀师傅做活的时候,不但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也听不见周围的声响。所以,当那辆里头坐著孟昭英和詹丽颖的迎亲汽车驶过后门桥时,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街上的另一个人却注意到了那辆汽车,而车里的人也看到了她,她们之间甚至还匆匆地打了个招呼。那便是骑著自行车由南而北的冯婉姝。

冯婉姝和荀磊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她刚从北京外语学院西语系毕业。他俩语种不一,工作内容有时却相通。他们俩真是一见钟情,热恋之中,他们只顾互相欣赏,虽然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却全然没有问及过对方的家庭。在向家庭公开关系之前,他们活动的地点,一不是电影院和剧场,二不是公园。他们专找那种不用买票、出入方便、易被人们忽略的 “小风景”去缠绵。常去的地方有故宫后面的筒子河边、王府井大街斜对过的正义路林荫道、什刹海的银锭桥畔、中国美术馆东侧的绿地……等等。他们在荫蔽的角落里紧紧地拥抱,互相微闭著眼睛寻找对方火烫的嘴唇,心里弥漫著浓郁的诗意。等最热烈的感情迸发完以后,他们渐趋冷静,于是,不知是从哪天开始,荀磊向冯婉姝学起西班牙语来,而冯婉姝也便向荀磊请教起英语来。他们的学习方式是充满了戏谑的,比如荀磊问:“西班牙人怎么称呼月亮和星星?”

冯婉姝告诉他了,他熟记几遍后,冯婉姝便反问他:“英国人怎么称呼枫树和红叶呢?”他答了,冯婉株也熟记了几遍,于是双方开始造句。

荀磊用西班牙语说:“我爱月亮、星星,不爱你。”冯婉姝便紧接著用英语说:“我爱枫树上的红叶,讨厌你。”双方语法上自然都有错误,于是互相激烈地指责,其间荀磊会用英语咕哝一句,冯婉姝便会追问他究竟何意;而冯婉蛛也会用西班牙语娇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问她究竟埋怨的是什么。这样,闹到最后,他们双方又都学会了不少单词和句式,于是一个伸展著腰肢,一个摇晃著披肩发,都说“累死了”,然后少不得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语和英语混杂一起说:“我爱你,爱得要死!”

他们当然谁也没有死。他们活得有滋有味。终于有一天,他们理智起来了,认识到爱情的归宿必然是一个由他们两人组成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又必然要同他们各自己有的家庭相联系,于是他们这才开始介绍自己和询问对方的家庭情况。他们是不是太浪漫了一点呢?是不是太超凡脱俗了一点呢?也许,使他们这样处理个人感情的主要因素,是由于他们都读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义的文学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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