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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这样,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融洽了。当张秀藻把煮好的面条端上饭桌、于大夫走过去招呼他们吃面时,他们双方竟都已达到所谓“谈笑凤生”的精神状态。
可是一旦从那样的交谈领域里退出,并且面临著被邀与主人同桌吃饭这样的处境,庞其杉立刻又变得惶惑无措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笨拙地辞谢著:“不用不用,我不饿、不饿……”
张奇林力劝他吃面,甚而至于去牵他的胳膊,他却死活不吃。但他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来这里的那最重要的目的,竟仍未能落实。是必须落实的时候了!于是他凭藉著刚才交谈中形成的、尚未大量消退的心理顺势,大声地对张奇林说:“张局长,我来找您,实在是为了这么件事——我从外文期刊的广告上看到,今年美国新出版了一本比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更轰动的书,我问过了几个图书馆,他们都还没有进这本书。您这回去美国,最好先弄到一本——这本书是美国社会预测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的,书名的中文含义是《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说到这儿,他便从口袋中取出钢笔和一个小本,俯身在饭桌上,把那著者和书名的英文原文写了出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递给张奇林,便边告辞边往外走。张奇林怎么也留不住他,只好把他送出去,送到院中时,张奇林还不住地说:“你看你,吃了面再走嘛,有什么关系呢?局里常有同志来,赶上什么就随便吃点什么……”可是庞其杉竟一径走到院门外了,张奇林只好同他握手告别:“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奈斯比特的书。欢迎你以后常来。
回国后见!“庞其杉同张奇林握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胡同外走去,心里忽然非常轻松,又非常充实……
张奇林转身回屋时,恰好遇上从偏院里出来的荀磊。荀磊一见他就笑了:“真巧!张叔叔,我正要去您家——”
张奇林忙说:“去吧去吧,今天秀藻在家,你们年轻人正好一块儿谈谈。”
荀磊却说:“我们家来客了。要不是有客来,我早给您送去了——”
说著,递给张奇林一封信。
给张奇林的信件,一般总是寄到机关;给于大夫的一般也总是寄到医院;张秀藻现在也从学校那里收信。所以,这边的邮递员难得给他家送信——因为院里并没有信箱,邮递员来了,循例在门洞里大喊一声:“信——”(或者“报纸——!”)于是要么是荀家,要么是澹台家,便出来个人,先接过去,然后义务地送往各家。
张奇林接过那封信,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谁来的呢?除了前不久曾收到过一封刚送走的那位庞其杉的来信,他不记得近年来有谁往这个院里给他写过信。
张奇林回到家中,拆开那封信,一边吃肉末挂面,一边看信,只见信上写著:张局长:知道您很忙,但不得不打搅您。您局行政处处长傅善读,在分配统建房屋的过程中,用巧妙的“倒空”手段,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份子的居住面积,为并非您局的所谓 “名画家”洛玑山提供了一套住房,此事不知是得您默许,还是他真地把您蒙在了鼓中?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就是您家的客厅中,现在也挂著洛玑山请您“雅正”
的“杰作”——所画山水人物固然很美,但同样的构图,这位洛玑山起码已重复过十次;而该人用他的“名画”行贿所得的住房,据我们所知已有三处之多。恳盼您能以爱党之心,克服藏画之癖——自己洗手洗澡,并明察傅善读的所作所为,我们除向部纪律检查委员会揭露此事外,特再专门写信给您,希望您能以党性自律!
出于某种您能够理解的原因,我们在给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信中,列举了具体证据,并署上了真实姓名,而给您的这封信,有关部分却暂付阙如。请相信我们的善意,并请海涵。
致
敬礼!
两个外单位群众
1982 年 12 月 11 日
看完一遍,张奇林又看一遍。面条吃不下去了,他不由得朝壁上所挂的那幅画望去——那幅装裱得颇为精致的国画,画的是晚唐诗人于濍 《山村晓思》的诗意,上面有画家草书的原诗:“开门省禾黍,邻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后面是措辞亲昵的题款:“壬戌晚春为奇林兄却乏走笔讥山抱惭敬请雅正”,并在题款后和右下角 “计白当黑”处各钤下一方形阴文章和一葫芦形阳文章。这幅画挂上的半年多来,张奇林确从有意无意的凝视中,收到过“却乏”的效果;不错,这幅画是老傅携来的,当时自己竟未能深想,展看之后,欣然地收下了。洛玑山是在宾馆中认识的,很自然地认识的——张奇林在宾馆中参加一个涉外会议,而洛玑山正应邀为宾馆作画——他俩的住房恰好挨在一起,在餐厅进餐时也常常同桌……当然,张奇林并未主动向他求过画,倒不是有什么顾忌,实在是心里并没产生过那样的想法,自己的客厅里挂不挂画本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老傅把画送来了,也就收下了,也就挂上了,也就时而看看……,没想到这里面竟打著埋伏!
“咦,你怎么啦?怎么不吃面,在那儿发楞呀?”于大夫发现张奇林神色不对头,忙过去问,“都是刚才那个庞什么把你搅的吧?怎么又冒出来一封信?面条味道太淡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加一点味精酱油?……”
“啊,不用。”张奇林赶忙把面条几下吃完,把信折起来,放进衣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抽上一支烟,仰靠著沙发背,微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爱人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少画过十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去。除了内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18
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
“吃CmDm !”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妈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妈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大妈 “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精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这张沙发腿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色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著钉子似的,形成一个一个的窝儿,看著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全部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著也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象大立柜、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荀大妈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精,形状俏,色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妈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去那支楞著“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妈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妈笑了:“那外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
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妈告诉她:“四块八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作”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
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么?“
荀大妈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
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精致美观,这里间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的犄角上,挂著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 “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么怪里怪气地悬著呀,何况漆黑漆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经让人觉著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笔色儿,西一团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呵,那么多书,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楞:一箍节树根,在俺们村只配捅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子似地供著;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也宝贝似地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妈来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著白塑胶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著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CmDm !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CmDm 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CmDm 呢?说实在的,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娘便赶紧张罗著给他包韭菜鸡蛋馅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合著压出来的CmDm呢?杏儿家的CmDm 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CmD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