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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挖去了穷根并没能马上富裕起来。大家都经历了一番周折。
荀师傅回想起一九五○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安门东边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重逢的情景。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劳力不够,又遇上旱灾,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来找工作的。那时候不少自流进京的农民在天安门广场等著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宫里举办的一个展览会招为了临时工,白天在文化宫里干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宫东门外不远的马噶喇庙里。那庙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后来改为佛寺,正名叫普庆寺。
解放初,许多农村来的临时工,晚上就聚在那里住宿,大家你帮我,我帮你。荀兴旺和郭墩子没带被褥,每晚可都没冻著过,总有人主动让他们合睡在褥子上,合盖著棉被窝……后来,大量的农民被北京的工厂和建筑部门招为了正式工人,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但富裕的过程依旧还是缓慢的,反复难料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时而扩展、合并、膨胀、跃进;时而收缩、精简、停滞、撤销……荀师傅不禁又回忆起一九六○年,郭墩子在单位号召工人回乡的情况下,决定退职还乡以后,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枣,吃的是打卤面——那在当时算是盛宴了。关于磊子和杏儿的婚约,就是在那一晚议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认真,他们觉得除了这样做,无法表达出他们互相间的兄弟情谊……没想到,自那一别之后,他们竟再也无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觉之中,竟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说,如今两家人同千千万万家一样,总算也都富裕起来了……唉,郭墩子不该去啊,他要能看见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见杏儿、枣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材,该有多好!哥儿俩再聚在一块儿喝酒,桌上的酒菜,心里的话语,该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酽!……
荀大妈发现老伴神色有点不对头,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荀大爷回过神来,淡淡地说:“胸口有点发闷。我歇歇去,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身来,特别嘱咐杏儿说:“家来了,你别外道。跟你磊子哥,还有小冯,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多好。”
杏儿有点著急:“大爷您怎么了?碍事不碍事?”
荀大妈便对她说:“不要紧的。老毛病儿。头十来年前搞 ”战备劳动“的时候落下的。你大爷这人就是那么个实性子人。当时到火车站卸水泥,打车皮上往下卸的就两个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几个,人家那位卸的悠著劲干,你大爷可心急,他不歇气地一顿猛卸,不到最后一口袋不停手。他们四十五分钟卸了一整车皮的水泥,恰好是四十五吨,合算一分钟就卸了一吨。这么干了个把月,他就犯了胸痛,后来到医院去查,说是肌肉拉伤,治来治去,到今儿也不断根,时不时地发闷,一阵阵地抽搐著疼。他歇歇也就好点儿。”
大家吃完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荀大妈便去外屋照顾荀大爷,荀磊遂把杏儿请到他屋里坐。杏儿随荀磊和冯婉姝进了里屋。荀磊请她和冯婉姝坐到单人沙发上,自己坐在一张折椅上。荀磊打开了电视机,为不影响隔壁屋的父亲歇息,他把音量调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间电视,正播放卫星传送的第三届世界俱乐部杯(即丰田杯)足球决赛:英格兰的阿斯顿·维拉队对乌拉圭的佩纳罗尔队。荀磊打开电视时,球赛已近尾声,场面显得极其激烈,不时展现的观众席,更象一锅煮沸的粥。
电视对杏儿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枣儿就已经买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天天晚上娘和杏儿都到他屋里去看。村里也已经有一家置备了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是红桃嫁过去的那家。不过,坐在这二十寸的大彩电面前,仔细地观看清晰艳丽的图像,对杏儿来说毕竟还是头一回——可惜那节目一点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冯婉姝那么个姑娘,怎么会跟小夥子似的,迷什么足球比赛。
瞧她那模样:随著球场上的争夺,她瞪圆了眼睛,双手捏在胸前,嘻开嘴巴,不时发出惊呼和叹息……磊子哥喜欢她,难道就是因为她能跟小夥子似地欣赏足球比赛吗?
节目不好,电视机显见不错。杏儿不由得问:“磊子哥,你这机子真好,是打百货大楼买的吗?”
荀磊便告诉她:“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国学习了两年。”
杏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这屋的东西,都有那么股子洋味儿。
英国……杏儿努力地回忆著学过的地理知识,却怎么也想不出英国究竟在中国的哪边,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她单知道英国离中国很远很远。
唉呀,磊子哥是出过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别说人家有了这位元物件,就是没有,自己也该收拾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杏儿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不对头的神色,她定定神,便说:“磊子哥,这英国机子不赖啊,瞅著又真又艳哩!”
冯婉姝插进来告诉她:“这不是英国货,这是 ”索尼“牌,日本货。”
不待她反应过来,冯婉姝又议论道:“日本这个”经济动物“可真厉害!
如今他们小汽车赛过了美国,手表赛过了瑞士,音响设备赛过了荷兰,光学器材赛过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国,想买物美价廉的电视机,挑来挑去也还是东洋货!“说到这儿停顿一下,不待荀磊开口,却又指著电视萤幕继续议论说:”看,丰田汽车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影响,舍得花大把的钱搞这么个 “丰田杯足球赛”。从电视上看球赛,要是事先没听见解说,你很难判断出这球赛究竟是在哪国举行——因为球场周围的广告,不外总是什么丰田汽车、日立电器、佳能相机、富士胶片……
他们的广告真是无孔不入!“
杏儿听了这番议论,不能消化。忽然冯婉姝关掉了电视,顺著刚才的议论说:“赛完啦!底下发奖,没看头——我才不给丰田汽车公司捧场呢!”说著站起来,对荀磊说,“听点好听的吧,声音放低点,别影响了你爸。”自己到厨房去了。
荀磊便开动答录机,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
杏儿这才体会到那吊在两个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过她觉得这曲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一切,从答录机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从英国带回来的啦。她觉得磊子哥离自己更远了,因而心里反倒更加安定。
冯婉姝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她递给荀磊和杏儿各一杯。杏儿也不知那是什么喝的,只是客气著:“您喝吧!”冯婉姝朝厨房摆摆头说:“我也有。你接著吧。”
杏儿接过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荀磊对她说:“这是咖啡,速溶咖啡。给你加好糖了,趁热喝吧。”
杏儿呷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同绝大多数头一回喝咖啡的中国人一样,她觉得不仅难喝,简直恶心。人干吗要喝这号苦水儿?
冯婉姝端来了自己的咖啡,并且端来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装蛋糕的盘子送到杏儿面前,笑嘻嘻地说:“这是你请我们的客。正好用咖啡下著吃。”
杏儿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这花蛋糕她也是头一回吃,没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里头不由发笑:洋人们也真叫逗,做出的糕点这么好,沏出的“茶”这么糟,怎么偏把这两样东西就合著吃呢!
冯婉姝并不知道荀磊和杏儿“指腹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儿走了以后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冯婉姝因此只把杏儿当成荀家的一位乡下亲戚。一边喝著咖啡,冯婉姝一边建议说:“杏儿杏儿,你给我们讲讲你们村里的事吧。”她确实想通过杏儿知道一些农村里的情况。
杏儿不是不愿意讲,可她实在不会讲。打哪儿讲起呢?讲什么呢?
她把咖啡搁在茶几上,红著脸,在腿缝上搓著一双粗大的手,仿佛一个没准备好功课的学生,遇到老师抽查的情景儿。
荀磊便引出话题:“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情况究竟怎么样?”
杏儿一时也答不出来。她很不善于概括。
冯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说:“农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农民富起来,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杏儿你们家就是个例子嘛。这方面一会儿再说。你给我们说说问题的一面吧……”
杏儿想了想,便说:“问题有呀。刚把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俺们村就闹了矛盾嘛。有一户他分的地挨著井,他的地老得浇,庄稼长得壮,别人就嫉妒,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毛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是呀。大家夥就再想别的法子呗。这井如今也还没有淘出来。如今大家夥手里钱多了,耍钱的也就多了……”
“耍钱?”冯婉姝不懂。
“就是赌博。”荀磊帮杏儿解释,“迷信,赌博,这在农村都是难免的。农民手里越有钱,就越难避免——除非不仅让他们有钱,还让他们有文化……”
“对了,杏儿,我问你——”冯婉姝便认真地问,“我从报纸上,获得了两种不同的资讯,一种是通讯报道,告诉我农村如今富裕了,农民渴求文化知识的愿望也增强了,他们纷纷把退了学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学校去;另一种是 ”读者来信“,农村小学教师写的,他说如今又出现了农民让孩子退学,去抓现钱的动向,感到很著急……杏儿你们村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我们输送点第一手资讯吧!”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习“?”
“资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了资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滔不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
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搓手,勉强地听著。
荀磊从一旁看著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毛孔粗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
她们的衣著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们的毛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 Em 纶衫,胸口上有著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杂色拉毛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面,显得十分潇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劳动群众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氏家庭而“爱屋及乌”地对杏儿充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
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资讯工具”
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辞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资讯接收器”,还是 “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大爷荀大妈而兼及荀磊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入的“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逼问面前,她心底里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肿脸!”
冯婉姝愕然。
在一旁静观的荀磊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杏儿突然暴露出了一种村野式的蛮横无礼。
幸好这时候荀大妈走了进来,她招呼杏儿说:“杏儿呀,你累了吧?
走,跟大妈那屋歇歇去。我都给你预备好啦!“
杏儿便随荀大妈到了外屋。原来荀大妈已经在屋当中拉了个挺像样的布廉儿,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长沙发正好隔在外间,长沙发已被打开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并且已经铺好了单子,搁上了枕头和被褥。
荀大妈把杏儿引到沙发跟前,对她说:“杏儿,你睡一觉吧。睡醒了,咱们晚上包饺子吃——你大爷现在胸不疼了,正养神呢,他说晚上吃饺子,咱们今天吃一整天的家乡饭!”
杏儿躺下了。沙发床太软,她觉得不舒坦。荀大妈在枕巾上洒了花露水,她闻著也不习惯。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进京的兴奋感突然消失了。她发疑地想念起娘和枣儿来。娘这时候在干啥呢?枣儿的鹌鹑没犯病吧?枣儿啊,你可别忘了给娘沏蜂蜜水儿喝,你可得提防红玉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