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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6)


童养媳也比我强!我还活著干嘛?乾脆一头撞死拉倒!“说著她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薛纪徽慌神了。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忽然洞察了她的贤淑辛勤和她在见到他以前的拼命克制。他的良心在一阵阵地抽搐。他为那么多人都考虑到了,偏忽略了她!这心地善良的、用全身心爱他的妻子!

他也顾不得那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路喜纯在场,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孟昭英那抖动的肩膀。沙哑地说:“是我不好!你回家再骂我吧……

我知道你实在不容易,难为你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孟昭英用手绢堵住鼻子,抽噎得更加厉害,他只得疼爱地抚摩著她那浑圆的肩膀,劝慰地说:”行了行了、行了……我都明白。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容易……都得互相谅解才成……我以后再不会撇下你一个人了,重担子咱们一块儿挑……“

路喜纯别过头去,给煮好的鹑鹌蛋剥皮。鹌鹑蛋是荀大嫂送过来的,她建议先给新娘子吃上几个,压压惊。

薛纪徽见孟昭英稍趋平静,便抓紧询问:“那雷达表是怎么回事儿?我在胡同里遇上了西宾,他说咱们这儿刚才闹了一场……”

孟昭英突然又激动起来,把肩膀一晃,甩脱开薛纪徽的叫手,既委屈又鄙夷地说,“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敢情早先一直保密,瞒著我——哼,谁稀罕哩!我算什么?听使唤就行了呗!人家可是金枝玉叶,腕子上有了不锈钢的,还嫌不够派头,给预备著雷达镀金小坤表哩!要不是我跟这儿碍事,早拿出来给戴上了!……说是跟那五斗橱抽屉里搁著,人家路师傅给上 ”四喜汤“,说那 ”汤封“也在抽屉里头,拉开一看,”汤封“跟表都没影儿了!这就闹腾了起来!……说是宝桑挨著那抽屉坐,准是他偷了,要搜人家。宝桑能让搜吗?闹得个天翻地覆!……宝桑也不是东西,满嘴胡吣,把路师傅也给伤了……新娘子这会儿还跟你妈那屋哭呢,我这眼泪值几个钱?你快去吧,可别让你弟妹委屈大发(这里”发“读作?a.”大发“,过了限度的意思。)了!……”

薛纪徽本想这就去见见新娘子,想法子调解一下。听了孟昭英后几句话,却又不能立时挪脚离去,只得拉过孟昭英一只手来握住,揉搓著说:“别这样,别……凡事想开点,都能闹清楚的……一家子人,还是要谅解著点,要团结……”

在新房隔壁,薛师傅和薛大娘的住室中,亲友们都已回避,摆宴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也不及收拾;潘秀娅坐在床边,心里比孟昭英更委屈、更烦怨,她眼泪汪汪,撇著嘴角,随著低头揉搓衣角,原来落在头发上的五彩纸屑,不断地飘到膝上……薛纪跃的大姑和詹丽颖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劝慰著她。大姑笨嘴拙腮,詹丽颖粗声大气,都不得要领。

潘秀娅只觉得自己是受了骗。什么雷达表?真有吗?真为我买了,怎么不早让我戴上?怎么那么巧,一拿“汤封”,就连雷达表也飞跑了?

更可气的是,敢情薛纪跃他爹当年是个喇嘛庙里的喇嘛!喇嘛不就是和尚吗?和尚不是不许结婚吗?不是不许吃荤吗?……这下可好,自个儿嫁到了个喇嘛家!传到单位里去,人家非拿我开心不可!光凭这一条,就得白踩咕 (又说成“踩祸”,糟蹋的意思)我一顿!大嫂也是,你给介绍的时候,怎么不把这一点弄个清楚?薛纪跃就更不象话,你干嘛隐瞒?还有,你不能吃鱼,见鱼就吐,究竟是个什么毛病?……

怪不得你没见上我几次就说你 “愿意”!……七姑走了,生是给逼走的——十六道菜刚上到十二道,就把汤端上来了,准是事先跟那大师傅串通好的!那是个什么大师傅啊!“大茶壶”的儿子!恶心!还有那个什么宝桑,真现眼!没准确实给我买了块雷达表,没准真让他给偷走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楣!薛家净是这号亲戚!将来还得了吗?动不动就来足撮一顿!谁供得起?还顺手牵羊!那个什么殷大爷也够呛,阴阳怪气的,会点穴!说是薛纪跃他爹当年的把兄弟,我看准也是个喇嘛!我真嫁到个喇嘛庙里来了!妈呀!这可怎么得了啊……

想到这里,潘秀娅爽性捂脸痛哭起来。

詹丽颖搂住她,摇晃著她,劝慰她说:“咳!你遇上的这些个事算得了什么?一点小小的误会!一点小小的损失!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才惨呢!打成了 ”右“!那什么滋味?下放!劳改!批斗!检查!……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快别流”自来水儿“了,听你詹姨的话,洗洗脸,整整头,抻抻衣服,喷喷香水,高高兴兴,活活泼泼,重上喜宴!……”

詹丽颖的话语并不能解除潘秀娅心中的疑虑,但她的一片热心肠毕竟还是能给人温暖的,潘秀娅在她的臂弯中稍趋平静……这时小竹突然跑了进来:“詹姥姥,您在这儿!我爷爷替您盖了戳子——您的电报!”说著递给她一个薄薄的封套。

詹丽颖双眉一耸,接过来顾不上道谢,立即拆开看那电文,只见有六个字:兄病速来惠娟惠娟是她爱人的亲妹妹。詹丽颖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于不顾,也不跟那大姑解释一声,捏著电报便头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电文看了两遍,发了半分钟楞,便猛地倒在床上,把枕巾扯过来,下意识地把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嚼著。

“兄病速来”!什么病?难道……她忽然想到年初爱人来探亲,她煮好元宵给他吃,他曾说过:“咽起来觉得自己是只北京填鸭……”他的食管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了问题?而且他明显地日渐消瘦!……太可怕了!她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啊!为别人的事瞎忙!却偏偏对自己的爱人掉以了轻心!她还觉得别人都是悲剧性人物哩——嵇志满可怜,慕樱孤单,薛家失窃,新娘子委屈,韩一潭优柔寡断,澹台智珠力不从心……可闹了半天最大的悲剧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这政治上得到彻底解放、事业上出现发展前景、家庭即将团圆的时刻,袭来了阴森森的病魔!这袭击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则不会由惠娟署名来电——啊!

会不会已经……!人们在那种情况下,总还要仅仅说 “病”而不说……的!

詹丽颖猛地坐了起来,她把那封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乱如麻。她该怎么办?啊,她必须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对了,她得立刻去打电话——往四川打长途,找惠娟,找爱人单位的领导……她还得立刻给本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她不能等到明天,她今天就该搭晚车走;要么,她就该立即去弄到一张明天或后天的飞机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刚往垂花门冲了几步,又突然扭回身,朝张奇林家奔去;奔到门前她就使劲地用手指头弯敲门上的玻璃,还一边叫著:“于大夫!我用用您家的电话!”她突然发现了门上的锁——原来唯一留在家中的张秀藻刚刚出去——她急恼之中不禁把那门锁用力地拨弄了一下。她又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刚出垂花门,一个瘦小的男人迎著她说:“詹姨,您瞧这是什么事儿——打了水不管回水,水管子冻上了,我们可怎么办?”她一反常态,听也不要听,绕过对方身子,一径冲出了院门。出了院门,扑面一阵冷风,她才意识到忘记了戴围脖,并且没有锁屋门,但她并不转去,而是义无返顾地奔向了公用电话……

在詹丽颖离开了新娘子以后,薛纪徽才进那屋去,同新娘子见了面。他诚恳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确实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我,不该现在才来……可是,小潘,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我们一家子都是实秤人,不会亏待你的……咱们团结起来,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不好吗?表丢了,咱们可以再买一块;谁得罪了谁,咱们可以赔礼道歉……遇事干嘛往窄处想呢?生活的路,宽得很嘛!小潘,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没有现成的幸福,全靠想得开,靠相互谅解,靠争取,靠奋斗……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心领就是了!……”

潘秀娅毕竟是个本性淳朴的人,她对生活,对人和事,本无过分的苛求,听了大伯子这番恳挚的话语,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鹌鹑蛋进来,连筷子一起递到潘秀娅手中,对她说:“吃吧。外院荀大婶送给咱们家的。特为你煮的。吃了补精神。要嫌淡,我给你拿盐去!”

薛纪徽和潘秀娅都抬眼望著孟昭英,两个人心里都挺感动。薛纪徽更觉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仅仅是冲自己最贴心的丈夫发泄心中郁结的浊气,在其他人面前,她还是竭诚地尽她的义务。难道他今后不该加倍地怜爱她么?……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丽颖一墙之隔的那间东屋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个人都是街道工厂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单薄。

在这个四合院里,他们的收入最少,负担却最重——他们每月得分别给双方的老人五块钱,此外,他们的儿子才三岁多,平时搁在姥姥那儿,因此还得多给姥姥三十块钱。他们象许多类似的北京市民一样,过著一种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得极其精细的生活。他们屋里只安了一个六瓦的小日光灯,而且尽量做到能不开就不开。他们绝对不吃零食,从未见过他家来过客人,更不消说从未请人来他家吃过哪怕是一碗炸酱面。

每月他家的电表顶多只走一个字,逢到海西宾来收水电费,他们一听说因为总电表中有多出的度数,需得各家均摊补齐,便会一遍又一遍地诅咒 “偷电的耗子”;因为除了张奇林家,其余各家都合用一个水龙头,由一个水表显示总用量,他们在用水上倒不那么节约;但是倘若别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时回水,使水管上冻,不得不在烧热管子的过程中浪费掉一部分自来水,因而使得各家水费均摊额上升时,他们也总要久久地生气、抗议、痛心……

这天他们上完早班,拿著工会发的电影票到圆恩寺电影院看完《真没有想到》和《心灵的呼声》两部短片,回到家里,便分头张罗家务——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儿接水;女的叫郝玉兰,她坐在小厨房里,把入冬前买来的储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腾著重新码过。他们小厨房里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为怕万一上冻把缸撑破,每天他们只往里面盛两桶水;他们储存了一百斤一级菜、二百斤二级菜,为了保证能吃一冬,他们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棵白菜都拿到院里晾晒,并且每隔三两天,郝玉兰都要把它们重码一遍,不但绝不允许那白菜“烧心”,就是菜帮子,也尽量不让它坏掉……

他们生活上的节俭,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许许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样,他们具有所谓 “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精神”;他们穿得并不坏,屋里的家具和床上用品也并不比别家逊色,而且也购置了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尽管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使用它,只在有特别好的节目和把儿子接回来时,开上那么一阵;平日晚上他们宁愿骑车去厂里看俱乐部的彩色电视——至于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花钱却相当大方,让儿子穿戴得漂漂亮亮自不必说,偶尔还买回昂贵的广柑和巴拿马香蕉,让孩子得意地站在院心里美滋滋地享受……两个月前他们有过一次壮举:带孩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红叶,据郝玉兰对詹丽颖说,他们光吃冷饮就花了八毛钱!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红光满面,对生活感到十二万分的满足。

但是这天他们却陷入了烦恼。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儿提水,水管子竟冻住了!显然,这是因为薛家这天用水量极大,一大早便将水井下的阀门打开,因为要随接随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较暖和,便一直没有关掉阀门回水,谁想下午四点钟一过,气温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降,待梁福民来接水时,便出了问题!

梁福民跑回厨房,对郝玉兰说:“水管子上冻了。我可没精神去烧开它。凑合著用缸里的剩水吧!”郝玉兰生气地说:“缸里只剩个底儿,烧了开水就焖不了米饭,哪能凑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顾他们方便!

  今儿个他们也不知用了几吨水,下月咱们还得为他们掏水钱!甭跟他们客气,找他们家去!让他们把水管子给烧开!“

梁福民抹不开面子,光是怄气,并不动窝。他叹口气说:“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水管子上了冻,我跟詹姨说,她那么个热心人,忽然比那水管子还冷,根本不搭理我,扭头走人了……”郝玉兰便停止码白菜,站起身来,气恼地说:“敢情他们各家刚才家里都有人,都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这个 ”杵窝子“(在家里气壮,出了家门在社会上懦弱无能的人。),你不敢去找,我去!”说著拍拍围裙,甩著手走出小厨房。刚迈出去,恰可好薛大娘从新房出来,郝玉兰气呼呼地冲著薛大娘说:“嘿!你们家得负责啊!你们光顾自个儿得用,打开水管子不给回水,这会儿冻得梆梆硬,让我们到哪儿接水去?”

薛大娘这天遇上的窝心事本已一大笸箩,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客人酒饭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还没露面,客人们不免七嘴八舌,纷纷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见。薛大娘脸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新房,要去那边屋里撞撞大运——看新娘子是否已经回心转意,能够重返新房把局面应付下来,不曾想刚迈出门坎,斜刺里却杀出了个郝玉兰!

薛大娘一楞。闯入她眼廉的郝玉兰,瘦小乾枯,小鼻子小眼,本不标致,再加上怒容满面,双手叉腰,出言不逊,顿使她从胃里泛出一股秽气。薛大娘在这天里本是立誓任凭什么海鬼夜叉来捣乱,也一律要好言好语相待的,在郝玉兰这突然袭击面前,却一时失去了控制。

特别是她想到院里别家对跃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样的礼品:张局长和于大夫他们是一个自动压水的热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宾他们是一个带哨嘴的搪瓷“叫壶”,詹丽颖和慕樱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妆用品,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个白瓷观音,韩编辑和葛老师送的是一听上海金鸡饼乾,荀师傅家送的不止一样,最值钱的是一盏有机玻璃座子的台灯……唯独梁福民和郝玉兰,只拿了一卷一九八三年的电影挂历来敷衍——薛大娘知道,那挂历是他们厂子里发给他们的……

薛大娘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能不吐出来。她用训斥晚辈的口吻对郝玉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没瞅见我们家正在办红喜吗?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地商量?干嘛那么横鼻子竖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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