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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结尾申酉之交(4)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

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藉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远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性,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著个方形的棕色乾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著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著肉翅、手里举著一个天球,天球里嵌著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一匹扬著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著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我爸早就盼著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来是手里有钱,买不著;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著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著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夥子,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色的垃圾桶时,他想:乾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拣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手拖著个小毂辘车,一手拿著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碎,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

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便急著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 “随便谈谈”,他打算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将相册递过去,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阴影,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阴影驱逐。他望著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 “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沈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

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

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作一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缓慢啊,资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电脑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的发表量,已达到了 6000-8000 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磨炼得精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

“多年看不著《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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