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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结尾申酉之交(6)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爱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共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群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乾脆,你一会儿到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多农村的新资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爱情诗并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这句 “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内疚。快走拢院门时,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我们去创造的啊!”

两个年轻人先后轻快地进入了院门。

一九○五年,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但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 “同时”,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爱因斯但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著时辰……

一九一六年,爱因斯但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著帝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

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著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 (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 (分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

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 “黑洞”,据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飞船去探察 “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飞拢 “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著。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著历史,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内心的平静?薛大娘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资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著怎样的情绪回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别处后,是否还会遇到困难?冯婉姝对荀磊的爱情,是否将永不衰减?张奇林夫妇搬入新居后,是否能保持同原来那些“小市民”们的联系?张秀藻经过那一晚的“同代人恳谈会”后,将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增添一些什么样的诗抄?庞其杉的情报站站长能不能当稳?傅善读和洛玑山的行为后来究竟得到怎样的评议?詹丽颖有可能改变她的性格吗?齐壮思将怎样对待慕樱的追求——特别是在他离休之后?而慕樱的爱情观和道德观,在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中,是将遭到大多数人唾弃,还是将被大多数人宽容乃至接受?嵇志满从迷梦中惊醒后,将作出何种反应,并将有怎样的结局?澹台智珠能终于达到表演艺术家的高度吗?李铠能彻底摆脱心理上的暗影吗?韩一潭是否终于能勇敢地独立思考?龙点睛一定会“有志者事竟成”吗?海西宾难道永远保持对名利的淡薄?梁福民和郝玉兰何时能够改变他们那种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习惯和心理状态?姚向东究竟是及时地被挽救过来,还是竟从此沈沦?卢宝桑是总也搞不上物件,总到处去“足撮”吗?路喜纯后来究竟跟谁一起到照相馆拍了礼服结婚照?胡爷爷还要捡多久废纸?海老太太的吹牛还会不会出圈?小莲蓬、小竹这些孩子长大了,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周围的世界?……

看来,这一切都具有某种不确定性。

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著,不断迎接著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下一代。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开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竣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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