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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傍晚,当暮色渐渐笼罩了北方连绵的群山和南方广阔的平原之后,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带的一条狭长的山沟里,陡然间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灯火。
这便是铜城。
铜城无铜,出产的却是煤。
这城市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激动不安地喧腾着,象一锅沸水。
此地煤闻名四方。这铜城正是因煤应运而生。这里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所产煤炭不仅满足了本省工业的需要,而且还远销全国十七个省市。
正因为这里有煤,气贯长虹的大动脉陇海铁路才不得不岔出一条支脉拐过本省的中部平原,把它那钢铁触角延伸到这黑色而火热的心脏来。
无疑,铁路给鄂尔多斯地区南缘这片荒僻的土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同时,也带来了成千上万操各种口音的外地公民。如今,杂居在这座煤城的就有全国二十四个省市籍贯的人——其中以河南人为最多,几乎占了三分之一。
河南人迁徙大西北的历史大都开始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灾之后。当时他们携儿带女,背筐挑担,纷纷从黄泛区逃出来,沿着陇海铁路一路西行,踪迹直至新疆的中苏边界——如果没有国界的拦挡,河南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不过,当时这些灾民大部分都在沿途落了户,至今都已繁衍了两代人了,成了当地的"老户"!河南人豁达豪爽,大都直肠热肚,常用震无价的吼声表达自己的情绪。好斗性,但拳脚之争常常不诉诸国家法律的仲裁,多由斗殴双方自己私了。由于他们有着艰难的生存历程,加之大都在铁路和煤矿干粗活,因而形成了既敢山吃海喝,又能勤俭节约的双重生活方式。
铜城除过河南人之外,从北方黄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区贫困县漫流来的乡民也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从有了煤炭业,这里就成了中国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来无数寻找生活出路的人。
在这个口音五花八门的"联合国"里,由于河南人最多,因此公众交际语言一般都用河南话。在铜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几句河南腔,哼几句嗯嗯啊啊的豫剧。
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用,农业人口远比不上黄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说和拥挤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为事农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这些山山峁峁竟然长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还有一些树木梢林,显得比黄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风光。每当入秋之时,有些山上红叶如火,花团锦簇似地夺人眼目……山梁土峁间,由于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下陷,令人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往往斯破了几架山梁,甚至大冒顶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围里氏三级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华里处就是黄河,它带着成千上万吨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向东方……城市在这条狭长的山沟里只能摆下一条主街。那商店铺面,楼房街舍,就沿着这条蜿蜓曲折的街道,沿着铁路两侧,沿着那条平时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密集如蜂房蚁巢,由南到北铺排了足有十华里长。火车站位于城市中心。一幢长方形的候车室涂成黄色,在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里显得富丽堂皇。除过南郊军民两用的飞机场、火车站不大的广场也许是市内最为开阔的地方了。
火车从这里向南,穿越绿色的中部平原,五六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省城。而向西、向东、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邻近几个省份。这个火车站每天上下午分别和省城对开两趟快慢客车,其余就全部是运煤车了。
从陇海铁路岔出来的这条支线,它的最后一节铁轨并没有在这个车站终止。这钢铁阶梯又在这里岔出两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东西两面二十多个矿区。
外地人提起铜城,都知道这是个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这城市大概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铜城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
当你沿着铁路支线拐进这些山沟,便会知道那里有着多么庞大的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了如此大负荷?
可是,你看到的还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大地几百米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另一个世界。大巷里矿车飞奔,灯火通明;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成千上万的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番在地下作业。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诗人们称之谓"黑金"的东西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飞速转动的煤溜子上。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断从井下流到井上,从地面流上车箱,流向远方,然后在某个地方精灵般地变为看不见的电流,使得机器转动起来,使得我们的生活和整个世界都转动起来……当我们在辉煌的灯火下舒适地工作和学习,或搂着女伴翩翩起舞,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的确,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样的一些荒凉的山沟里,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这些流血流汗、黑得只露两排白牙齿的黑人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们的创造是多么惊人!远的不说,仅铜城矿务局三十年间掘进的巷道,就相当于三条铜城到北京的地下隧道;所开采的煤炭装上三十吨位的火车皮,可以绕地球赤道两圈还多——而每百万吨煤同时要献出两三条人命啊!
是的,煤矿无异于战场,不伤亡人是不可能的。他们对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会组织个什么报告团,在鲜花和锣鼓声中给世人夺耀他们的功绩。更不会幸运地收到爱慕英雄的少女们写来的求爱信——恰恰相反,再没有比煤矿工人找对象更难的了!
但是,没有煤,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半瘫而跛行。因此,无数的人一代又一代献身于这个事业。眼下,仅我国国营煤矿就有四百六十多万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已达一千万,相当于保加利亚的全国人口。
铜城有煤之说,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就有记载。据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新石器时期,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就已利用精煤制作煤玉环等装饰品。到了西汉,这里竟然用煤冶铁了。造物主看来偏爱铜城。这里不仅有煤,还有石灰石、陶瓷粘土、水泥配料黄土、耐火粘土、铝矾土等。因为用煤近在咫尺,这个城市的陶瓷、水泥和耐火材料的生产业都颇具规模。其中水泥制品在六十年代不仅为我国之最,而且雄居亚洲之首。至于陶瓷业,早在唐、宋、金、元各个时期都已建有名扬天下的十里窑场。铜城周围甚至还有仰韶、龙山、商周各个时斯的文化遗存。在商代遗址中发掘出土的就有鬲、盆、豆、罐、尊、毂等陶器。这对研究中部平原的商代文化,直至追溯先周文化的渊源,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铜城历史的兴衰变迁,都和煤分不开。
此地最早设县制在北魏年间。但这个城市真正的兴起和发展是建国不久的五十年代初。那时,中苏关系正处于密月时期,有许多苏联煤炭专家为这里帮助建矿。以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蓝眼睛的"老大哥"便在中途撤走了。至今,在某些矿井的岩壁上,还留存着几个勾起人复杂情绪的俄文字母HOMBac(顿巴斯)。
现在的铜城行政建制为市,级别相当于一个地区。除过市区本身,另外还管辖着周围两三个县份。铜城矿务局是"国中之国",和市政当局没有隶属关系,级别也与其相等。这两家机关互有所需,也互有所嫌,因此关系有和有争,有好有坏;要是打起官司,往往得各自的上级机关省政府和煤炭部来出面调解……
铜城及其周围的矿区,就是这样一片喧腾不安、充满无限活力的土地。它的街道、房屋、树木、甚至一棵小草,都无不打上煤的印记;就连那些小鸟,也被无处不有的煤熏染成了烟灰色……
这就是孙少平要来的地方。
从黄原起程的时候,孙少平和他同伴都知道,他们是属于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煤矿的工人。
至于大牙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一无所知。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和他一块出发的四十来个人,全部是从农村招来的。由农民成份变为工人成份,对这些人来说,可是自己人生历史的大转折。毫无疑问,未来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是光辉灿烂的。
但是,虽然同为农村出身,别人和孙少平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在这些人中,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是纯粹的农民子弟。其他人的父亲不是公社领导,就是县市部长局长。在黄原各地,男人在门外工作而女人在农村劳动的现象比比皆是。中国的政策是子女户籍跟随母亲。因此,有些干部虽然当了县社领导,他们的子女依然是农民成份。即是他们大权在握,但国家有政策法规卡着:如今不准农村招工招干。这些人只能干着急而没办法。现在好不容易煤矿破例的农村招工,当然就非他们的子弟莫属了。吃煤矿这碗饭并不理想,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饭。而大家都知道,公家的饭碗是铁的。再说,只要端上这饭碗,就非得在煤矿吃一辈子不行?先混几天,罢了调回来另寻出路!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刚招工还没有到矿,就开始四处活动着打探关系了——对他们来说,孩子到煤矿那仅仅是去转一圈而已。
孙少平就是和这样一群人一同从黄原起身的。
这是九月里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在黄原城还没有睡醒之前,东关这个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两辆大卡车已经发动起来,这些即将远行的青年,纷纷和前来送行的家人告别,然后兴奋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车。另外一辆卡车装载着这些人的被褥箱子,垒得象小山一般高。
没有人给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这里后,已经返回了双水村。晓霞和兰香、金秀,都先后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来朋友金波说好送他,但昨天单位让他去包头出公差——他刚正式上车,不敢耽误工作。
这没有什么。对于一个已经闯荡过世界的人来说,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单和难受。不,他不是刚离巢的小鸟作第一次飞翔;他已经在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此刻,他的确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怅然若失,内心反而弥散着欢欣而温馨的情绪。是的,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总归又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
他也没什么行李。原来的旧被褥在他一时兴奋中,索性慷慨地送给了可怜的揽工伙伴"萝卜花"。晓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给了上大学的妹妹,而只留下一条床单以作青春的纪念。就连揽工时买的那只大提包,他也让哥哥带回家里了。
现在,他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这提包比原来更加破烂了,断系带上挽结着几颗疙瘩,提包上面的几块补钉还是阳沟曹书记的老婆(险些成为他的丈母娘)给他缝缀的。
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只烂黄提包里装着——几件旧衣服,几双破鞋烂袜。当然,晓霞送他的床单也在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用塑料纸裹着;这显然已经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纪念品。
他就提着这破包,激动而悄无声息地从喧哗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车。
汽车在一片话别声中开出了东关旅社。
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夜色还没有褪尽。黄原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小南河对面,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胧中影影绰绰;地平线那边,已有白光微微泛起。
少平两只手扒着车帮,环视着这个亲切的城市,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别了,黄原!我将永远记着这里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间的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现在或将来对我来说都是甜密;为此,我要永远地怀恋你,感谢你……南行的汽车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沟,然后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经过一整天的颠簸,突然降落似地跃下了高原之脊。绿色越来越深……暮黑时分,汽车终于进入了想往已久的铜城市区。
展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灿烂的灯火和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被一整天颠簸弄得东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都纷纷站立起来,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欢呼他们壮丽的生活目的地。
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当汽车在火车站广场停下后,许多人立刻收拾起车箱里的东西。但招工的人从驾驶楼里跳出来,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喊叫说:"下车撒泡尿,马上就开车!"
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难道不是这里?
不是,大牙湾煤矿在东面的山沟里,离铜城还有四十华里的路程。
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听说还要坐车走,高涨的情绪便跌落了一些。本来,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要去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
铜城气势非凡的夜景只给他们留下一闪而过的印象。汽车很快拐进了东面一条幽黑深邃的山沟里。他们甚至连梦寐以求的火车都没来得及看见,只听见它的一声惊人的长嚎和车轮在铁轨上铿锵的撞击声,接着就被拉进了这条与他们家乡别无二致的土山沟……一种不安和惊恐的情绪一霎时使这个刚才还欢呼雀跃的车箱,陷入了一片深寂。黑暗中,前面坐着的人堆中传来几声唏嘘叹息。
当又一片灯火出现的时候,这些人再一次从车箱里站起来,这片灯火看起来也很壮观。于是大家的情绪又不由地热烈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煤矿——但还不是大牙湾!
汽车再一次驶入黑暗中。
人们的情绪再一次跌落下来。
接着,汽车又穿过两个矿区,在夜间十点钟左右才驶进大牙湾煤矿。
从灯火的规模看,大牙湾显然也是个大地方。
车箱里顿时活跃起来。黑暗中有人用很有派势的口气说:"哼!看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敢把我们塞在一个不象样的地方!"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地方的子弟,脑子里只保留着自己父辈在乡县的权威印象,似乎那权威一直延伸到这里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汽车拉着黄土高原这些自命不凡的子弟,在矿部前的一个小土坪上停下来。他们不知道,这就是大牙湾的"天安门广场"。旁边矿部三层楼的楼壁上,挂着一条欢迎新工人到矿的红布标语。同时,高音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员用河南腔的普通话反复播送一篇欢迎词。
辉煌的灯火加上热烈的气氛,显出一个迷人的世界。人们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原来一直听说煤矿如何艰苦,看来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差劲!瞧,这不象来到繁华的城市了吗?好地方哪!
可是,当招工的人把他们领到住宿的地方时,他们热烘烘的头脑才冷了下来。他们寒心地看见,几孔砖砌的破旧的大窑洞,里面一无所有。地上铺着常年积下的尘土;墙壁被烟熏成了黑色,上面还糊着鼻涕之类不堪入目的脏物。这就是他们住宿的地方?
煤矿生活的严峻性初次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在他们还来不及叹息的时候,矿上的劳资调配员便象严厉的军事教官一般,吼叫着让他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背床板,扛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矿,就别打算让人伺候,一切要自己动手。背床板扛凳子算个屁!更严厉的生活还在后边哩!
一孔窑洞住十个人。大家刚支好床板,劳资调配员便喊叫去吃饭。
他们默默无语地相跟成一串来到食堂。一人发一只大老碗。一碗烩菜,三个馒头。
"有没有汤?"有人问。
劳资调配员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这里还讲究什么汤汤水水!
吃完饭以后,这些情绪复杂的人重新返回宿舍,开始铺床,支架箱子。
现在,气氛有所缓和。大家一边拉话,一边争着抢占较好的床位;整理安放各自的东西。不管条件怎样,总算有了工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