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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5章(4)


本来,他应该从铜城拐到大牙湾去看看弟弟。或者至少应该在省城停留一天,去看看上大学的妹妹。说实话,正是弟弟和妹妹有了出息,才使他对生活更有了信心,以至于激发起更大的雄心和魄力。他很想顺路见见这两个亲人,可又实在耽搁不起时间。看来只能在返回时再去看望他们了。

少安是第一次坐火车。他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声,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中部平原。最使他惊讶不已的是,眼前竟连一座山也看不见了。啊啊,世界上还有看不见山的地方?

列 车喧吼着驶过辽阔的中部平原,在闻名天下的三门峡跨过铁路大桥,进入河南省。这里的黄河已经很宽阔了。少安觉得,几年前他去山西丈人家买那头骡子时,也曾 在一座大桥上仔细看过黄河。不过那里的黄河水面很窄,桥也没这里长。想当年,他是骑着光脊背骡子过桥的,而现在坐着火车跨过了这座更为壮观的大桥。那时过 黄河,他是为了买头骡子;现在他却是为自己的砖场买一台价值近万元的机器!

孙少安带着创业者的激情,一到河南巩县,立刻就办妥了制砖机的事。

等他返回省城,算了算时间,觉得制砖机几乎和他同时出发直达铁路终点铜城,因此无法停一来去看妹妹,只好遗憾地即刻向铜城赶去。

现在,他连到少平那里走一趟的时间也没有了。从铜城把制砖机运回双水村,需要很快在此地包一辆专车。可是他在铜城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包车呢?

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村的金光明。听说光明去年就调到这里,当了原西百货公司驻铜城采购站的站长。

他费了好大劲,才在"劳动饭店"找到了金光明——原西的采购站在这里长期包着两个房间。

金 光明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来不象个商业干部,倒象个大学讲师。他很热情地接待了少安。尽管金家的人都对他二爸孙玉亭反感透顶,但这几年对他们一家人还比较 尊重。这种新关系最初的建立,应该归功于少平——我们知道,正是他利用给金光亮家的三锤补习功课,才打破了金、孙两家将近十年的"三不政策"。

同村人突然相逢在异乡倒使两个人都感到十分亲切。当少安向他提出他的困难后,神通广大的金光明二话没说,很快就跑出去给他联系好一辆车。

" 正好,"金光明高兴地说,"我给我哥买好了两箱蜂,还发愁没个熟人捎回去呢。这下咱俩的问题都解决了!""那还有啥问题!蜂可以直接运回咱们双水村。"少 安说。"先还不敢运回村里!你先捎到原西城我一个熟人家里,这人是个养蜂行家,罢了叫我哥到城里去,先学一学,再把蜂运回去。你知道,我哥没养过这东西, 一下运回去,他老虎吃天,无法下手!"

光明立刻给原西城他的熟人写好一封信,交给了孙少安。他然后感谢地对少安说:"你还是有气派!敢弄这 么大的事!我哥和我弟弟虽然生活没什么大困难,但钱也不宽裕,买化肥常得我操心。归根结底日子要自己过哩!我给我哥买了两箱蜂,弄好了,也是来钱处。我弟 弟的情况稍好些,听说光辉媳妇在咱们村的公路边上卖茶饭,还有些收入……""收入不错!"少安说。

当天晚上,光明在另一间房里临时搭了个铺,少安就在这里睡了。

第二天,他坐在包车的驾驶楼里,拉着他的制砖机和光明捎给他哥的两箱子蜂,离开了铜城。

他在黄原住了一个晚上。当天下午,他跑到东关去打问雇用一个烧砖师傅。原来的师傅在他的砖场关闭后就走了,现在他不得不另雇人。烧砖是技术性很强的活。需要有个行家指导——哪怕掏大工钱也得雇个内行师傅。

交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也是个河南人。不过,这人说不能马上跟少安起身,得把他手头的瓦盆卖完才行。

少安一听说他卖瓦盆,心中不免有些疑问:他究竟会不会烧砖?他随即拐弯抹角问了这人一些烧砖的事,河南人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于是,少安现场拍板,把他的住址留给了河南人;这人保证说,他过几天一定会及时赶到双水村。

在黄原顺路办完这件当紧事,第二天少安就回到了原西。他先到城里卸下了金光亮的蜂箱子,然后在中午前后回到了亲爱的双水村。

从离开村子到返回来,他一路上只用了八天。

他 的返回对双水村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图指靠他的人,一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兴奋地纷纷从金家湾和田家圪崂赶到了他的砖场。人们笑逐颜开地抚摸 着他买回来的庞然大物,把这钢铁家伙看成是他们共同的财神爷。田五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说开了"链子嘴"——孙少安,走河南,买回个东西不简单,嘴里吞下泥疙 瘩,屁股后面就屙砖!

众人的热烈情绪使少安深受感动。在生活中,因为你而使周围的人充满希望和欢乐,这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满足!

       

几天之后,卖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约,如期地来到了少安门上。

河南师傅一到,少安的砖场就重新开张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几号人马,开始另建四个大烧砖窑;同时开动新买回的大型制砖机,打制砖坯。

自 实行责任制以来,双水村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劳动。村子南头这个小山湾里,机器的吼叫和喧腾的人声不免叫人想起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但今非昔比,这 里不再有红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这砖场属于孙少安个人,其他人都是来赚他的"工资"——男劳一天三元,女劳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脸上 带着出人头地的满足,既是她丈夫的"副统帅",又是给众人记工的会计。所有来这里干活的人,都是双水村目前的"穷人";有田家圪崂的,也有金家湾的。孙少 安尽量满足了村里所有想来他这里赚几个紧用钱的村民。有些家户的男劳还要忙自家地里的农活,他就让他们的婆姨和子女来上他的工。他的行为大得人心,双水村 有许多人为他歌功颂德。

他二妈贺凤英也来了。她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只不过这职务早成了个名义。几年来,她和她丈夫在村里都没什么"工作"可做。那光景依旧过得没楞没沿,她不得不屈驾来侄儿这里赚几个买化肥的钱。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妈也和众人一样去刨土挖泥,只好让她帮秀莲在家里做饭。

孙 少安搞起这么大摊场,又雇用了村里这么多人,在东拉河前后村庄马上传扬开来,有些邻近村庄没办法的庄稼人,也跑来想上他的工。他赶快婉言谢绝了。现在这么 多人就够他心惊胆颤的——一月下来光工钱就得开两三千块!实际上,他最多用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只是因为同村人抹不开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这样做完 全是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经济实力。

众人在这时当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干活,可以随便晚出早归,得象以前的生产队一样,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后半晌,那些从自己地里早归的村民,都不由纷纷串到这里来,蹲在砖场周围,观看少安的红火场面,在这些旁观者中间,有时也能看见我们的孙玉亭同志。

热爱集体场面似乎是玉亭的天性。尽管他也知道,这场面和当年的农田基建大会战屁不相干,但几年来他终归又看见了一群人凑到一块劳动的场面,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唏嘘感叹。有时候,在这纷乱的人头上空,他恍惚看见一面面红旗在风中招展……别了,往日那火红的岁月!

孙 玉亭蹲在侄儿的砖场边,吸着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心绪烦乱地思前想后,不时用手指头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帮子上。世事变了,他还是一副穷 酸相,一身破烂衣服,胸前的钮扣还是缺三掉四,旱烟照样由他哥供应。要不是大女儿卫红已长成个懂事姑娘,相帮这对"革命夫妻"种地,一家五口人恐怕连口也 糊不住。这不,凤英现在也只好投在"资本主义"门下,赚几个"下眼"钱。

玉亭不仅光景没变,其它"爱好"也没变。他一直不间断地到小学教师金成那里取来报纸,抢着赶天黑看完(晚上他点不起灯),如此关心"政治"的人,至少在东拉河一带的农村实属罕见!

由于玉亭经常看报,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势"。

当侄儿扩建后的砖场装起第一窑砖坯的时候,对"目前形势"很了解的孙玉亭,忍不住给侄儿出了个"点子"。他对少安说:"目前报纸上正宣传帮穷扶贫的万元户哩!你比他们报纸上宣扬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荣事迹哩!"

"怎?咱自己给报纸上写稿子表扬自己?"少安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二爸说。

"还要咱自己写?只要你闹腾一番,他上面的人抢着报道哩!"孙玉亭嘴一撇,惊奇办大事业的侄儿竟然如此缺乏"政治头脑"。

" 你说怎闹腾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这有什么难的?你干脆弄个隆重的点火仪式,给乡上和县上的机关发出请贴,让他们都来参加。你破费一点 钱,办几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场电影,把气氛造得轰轰烈烈。你现在又不是出不起这两个钱?再说,钱是小事,关键是个政治影响!你既然要刮风下雨,为什么不先 来个吼雷打闪?你连光荣都不会光荣!"孙玉亭说到兴头上,竟然居高临下指教开了侄儿。

二爸的一番话倒使少安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破败的"革命老前辈"现在还保持着这么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 惊之余,少安才细细思量,他二爸这个提示说不定还有些"意思"哩。说老实话,在此之前,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村中许多人缺钱花而求到他门上。他也诚心 想帮助这些人,这才促使他扩建了砖场。既然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按二爸说的,宣扬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孙家已经晦气了几辈子,利用这机会冲冲晦气也值得!另 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户,心里很不美气,总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荣"一回……好,现在这也许正是个机会!

不过,他又盘算,人家上面的干部会不会接受他一个老百姓的邀请,来参加这样一个仪式呢?

当他吱唔着对二爸提出这个疑问后,孙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上面正打着灯笼寻找这号先进典型哩!出了这号典型,也是他们的成绩。不怕!这事如果你情愿,就交给我来办!准保落不了空!"

孙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缭乱。他即刻去征求"内当家"的意见。秀莲满心支持,说:"二爸这主意好!过了事情,你还能认识上面的干部,以后也好办事!"秀莲把孙玉亭策划的"政治活动"说成了"过事情"——就象农村办婚嫁喜事一样,尽管说法不同,基本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少安放话以后,孙玉亭立刻紧张地行动起来,他就象当年帮助田福堂"闹革命"一样,拖拉着一双缀麻绳的破鞋,兴奋地前后村乱跑,连自家地里的活都不干了,撂给了他的大女儿卫红。

孙玉亭先张罗着在自家土炕的破席片下,找出了几张春节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让凤英剪了一叠"请柬",由他亲自用毛笔填写好邀请的单位和人名;接着就火烧屁股一般蹿到了乡上。因为乡长刘根民是少安的同学,少安自己不好意思去,就把这些事全权交给二爸去执行。

我们真没有想到,玉亭在新形势下仍然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我们更想不到,他这次竟然利用这特长为"资本主义"鸣锣击鼓!无论如何,这孙玉亭还是孙玉亭,虽说"政治"不同以往,但革命热情未减半分!

当 孙玉亭给乡长送上请柬,并眉飞色舞描绘了他将为侄儿设计的"点火仪式"后,刘根民也有点激动了。乡长恍然大悟地说:"是呀,少安的确是咱们石圪节乡的好典 型!这样,玉亭你把给县上的请柬放下,我现在就给周县长打个电话,争取让县上最少来个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参加这个点火仪式!"

孙玉亭眼巴巴地看着刘乡长给周县长打完电话。刘根民放下话筒,咧开嘴笑着说:"你回去给少安传话,到时周县长要亲自来参加他砖场的点火仪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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