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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这小子逛门外也够受罪了。身上常装不了几个钱,到上海这样的城市,无异于一个叫化子。在南京路的那些大商店,他只能买点不值钱的东西。他最羡慕那些操着生硬汉话的维吾尔族生意人,一买就是整卷整卷的高级布料,钱都是用大箱子提着。
另外,还有"性"的问题。他一年四季基本等于打光棍。广州上海倒有得是拉客的女人,但他和这些女人睡不起觉。尤其是广州,那些女人还要外国钱花和港币哩!去它妈的,老子连人民币也不揣几个!
至于吃饭睡觉,他能凑合就尽量凑合。天暖和好说,任何地方都能睡觉;天当被子地当毡,怪美气的。天一冷就麻烦了。一般到了秋冬,他总是象候鸟一样往比较暖和的南方跑。
南方也不暖和啊!象现在这样的季节,一入夜,呆在上海也够冷的。
他这次来上海,是买一些较为厚实但又廉价的袜子——因为北方开始冷了。
袜子已经买好了,就在手里的破皮箱中装着。
可是,买过袜子,他身上就不剩几个钱。如果他要住一两晚上旅馆,几乎连回北方的车票钱也不够了。因此,他现在才逛到了外滩。根据夏天的情况,这是个彻夜谈恋爱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似乎没人管。他已经买好了明天的火车票,心想在这里凑合到天明,还能节省几个旅馆费。
提破皮箱的王满银来到外滩,虽然是深秋,又到了深夜,但他看见还有不少抱成团的男女。看到人家都搂搂抱抱,王满银感到心烦意乱。但正因为有这些红男红女,才可以掩护他在此处度过这难熬的一夜。
王满银来到公园外墙根旁一丛叫不上名字的树下,放下那只皮箱。他自己也跟着坐下来。
本来,他想双手抱头伏在腿膝盖上迷糊一阵儿,可眼睛又不由挨个观察那些勾肩搭背,没完没了亲嘴的男男女女,直看得他浑身筛糠般发抖,直巴咂嘴。
"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满银正看得入迷,却听见有人问话。
他扭过头一看,原来面前站着个警察!
他慌了,吱唔着,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原石圪节公社的介绍信,以此证明他不是个歹徒。至于"你在这儿干什么"的问题他却不好回答。
"我在这儿歇一会!马上就回旅社呀!"王满银急中生智,提起皮箱就站起来。他生怕再磨蹭一会,被这位警察带到"局子"里——他还忙着要回去卖他的袜子哩!
警察见他准备离开,而"手续"又是合法的,也就没理他。
满银狼狈地赶紧就走,做出一副回那个虚构的旅社的样子。
一路上,他大为不满地想:哼,什么警察!不去管那些亲嘴的人,来管一个老老实实坐着的人!这方面上海就不如小地方!在他们黄原,警察一到晚上,就专门撵着管这些谈恋爱亲嘴的人!决不会管他这号人!哼……但不论怎样,他今晚又到什么地方去过夜呢?
王满银骨子里是胆小的人。他尽管对警察不满,但又很怕警察。他不敢再在街上打过夜的主意了,决定忍痛破费去住旅馆。
他当然找个最破烂的旅馆——反正过几个小时天一明,他就坐火车离开了这个该死的城市。王满银进了那个刚能展起腰的旅馆房间里,把箱子扔在地上,先为自己倒了半杯白开水。他喝了几口热水,让身上的寒气散了散,然后又用暖壶里剩下的那点热水浇湿了干毛巾中间的一片,擦了把脸。
现在,他疲惫地叹息着,坐在那张油漆剥落的小桌前。
他呆坐了一会,无意间拿起桌上的那面破镜子,用袖口揩了揩镜面上的灰尘,举起来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尊容。
他大吃一惊!他发现,镜子里面竟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的家伙。瞧他的眼角额头全是皱纹,两鬓角有许多白头发!这是他吗?他奇怪地问。
不是他又是谁!
王满银那颗愚顽痴蠢的心,就象被利锥猛戳了一下。
这是我?我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上有了白发?他在这镜子面前久久地发呆。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样呆坐着的时候,他耳边似乎突然传来远方猫蛋和狗蛋喊"爸爸"的声音;他恍惚地看见儿女们戴着红领巾和他们的母亲一块立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在等待着他回来……
他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嘴咧了几咧。
这个逛鬼不由伏在桌子上哭开了,鼻涕涎水泪珠子搅混着糊了一脸……
王满银似乎从这面破镜子里认识了他是谁,是个什么人,过去曾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我得要回去!"他对自己说。
这个逛鬼猛然间开始想念起了他的孩子,老婆和那个破墙烂院里的家。人啊,真不可思议!
的确,有时候,往往一个极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王满银得感谢大上海小旅馆里的这面镜子。它不仅照出了他的嘴脸、他的衰老,而且也照出了他前半生荒唐而愚蠢的生活。这是一面《西游记》里的照妖镜,照出了"妖怪"王满银和人的王满银。
王满银一旦"觉醒",也没有太多的心理过程。反正他一下子开始对他过去的生活厌倦了,而立刻想回到老婆和孩子们的身边——他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这 一夜他无心再睡,他就坐在这张小桌前,尽管脑子很乱,但想的完全是罐子村,老婆,猫蛋,狗蛋……他真奇怪自己不呆在罐子村家里享福,为什么这么多年逛到外 面来受罪呢?两个娃娃多亲!听说念书都很能行。老婆也多好!带孩子种地,侍候他好吃好喝;而且他什么时候想和她睡觉都由着他,何必在外面看人家搂抱亲嘴 呢?自己的老婆情愿怎亲哩,还不要花钱!
天一明,王满银便火烧屁股一般急着蹿上了西行的列车。这个一改旧性的人,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就回罐子村。
他下了火车,便跳上汽车。一路上任何新奇事都再不能吸引他了。
到黄原时,他在东关把那一箱袜子胡乱卖掉,钱全部给老婆和孩子买成衣服,就又蹿上了开往老家的汽车……逛鬼王满银没到年根而破例在秋天回到罐子村,立刻成了本村的一条大新闻!
又据到兰花家串过门的人回来说,这家伙此次返家不准备再出去逛了。人们更是惊奇不已。
哈呀,这不是半夜出了太阳?
"狗改不了吃屎!"有人不相信地摇头说。
但是,王满银的确是不准备再出门了。
这个逛鬼竟然真的开始依恋起了这个家。
唉, 细细一算,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逛了多年门外,逛白了头发,却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又不是个天生的白痴,一旦悔悟,也会象正常人那样思考问题。他 现在才意识到,他一生中唯一的财富,就是这个含辛茹苦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娃娃。现在回想起门外风餐露宿的生活,他都有点不寒而栗,甚至连去黄原的勇气也丧 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脆弱得象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儿童。在他眼里,如今身强体壮的兰花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他甚至感到连猫蛋和狗蛋都比他强大。两 个孩子说书上的事。他在旁边敬畏地听着。而当孩子们亲偎着他,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感到"荣幸"并为此而心酸……过了一些日子,王满银竟然对妻子说:" 我也跟你到山沟里去。"
"甭!你多少年没劳过动,乖乖在家里盛着!那点地我能种了哩!"
可怜的兰花坚决不让男人去劳动。只要 丈夫不再离开她,夜夜搂着她睡觉,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现在,别说那些地,就是再给她一些地,她都有心劲种哩!只要满银在她身边,她不仅不让他劳动,还 想办法让他吃好喝好。家里好一点的东西她都舍不得吃一口,总是让男人和娃娃吃。她确实也把男人当娃娃来养——她满心爱他啊!
王满银尽管不是好庄稼人.但在农村妇女的眼里,他是个很有情趣的男人。他性格活泼,爱耍爱笑,唱起信天游来嗓音震得岸瓜瓜响。正月里闹秧歌,鼻子上划块白,身上斜挂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能把人笑死!
当然,夜里的炕上生活,他也能让兰花心满意足。
满银如今对妻子产生了一种缠绵感情——这是长期单身生活的自然结果。真的,如果是兰花白天出山去劳动,他呆在家里还怪想她哩!
因 此,他不听妻子的劝说,硬跟着她出山去了。当然,他对农活相当生疏,又确实吃不下苦,也干不了什么活。他只在妻子劳动时,中间跑回家给她提一罐喝的,或拿 一点吃的。要么,就给她说些外面的新奇事,说些怪话,或唱一段子信天游。兰花高兴得都忘了劳累。有时候,这个二流子也转悠着在附近的地里捡一点柴禾。他就 象一只老绵羊,天天跟在妻子身边。这使我们想起几年前狗蛋跟他妈出山的情景……每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兰花肩着劳动工具,王满银胳膊窝里夹着几根 他捡来的柴禾,夫妻二人就双双从山里往家走,王满银一路上还咧着嘴唱信天游哩!
到家以后,兰花做饭,满银烧火,儿子狗蛋爬在小桌上做作业。 女儿已在石圪节上初中,星期六回家来……王满银收心务正的"事迹"立刻传遍了东拉河一带的村庄。据说罐子村的艺术家王明清已经把满银的事编成了秧歌剧,准 备春节作为罐子村在石圪节乡汇演的压轴戏;同时还听说王满银自告奋勇要演他自己!
孙玉厚全家人也都知道了王满银的情况。玉厚老汉虽然对这个"坏松"女婿照旧满怀怨恨,但心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不过,自女婿回来,他还没去罐子村——他的别扭情绪也许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除。
但少安却到姐姐家走了几趟。他对姐夫的归来感到高兴。尽管王满银劳动不行,但总可以使姐姐的日子过得不再寂寞。
少安很了解姐姐,她对这个逛鬼的感情很深。再说,两个外甥都大了,又都是好娃娃;只要姐夫不再出去瞎逛,这个家还是完整的。
后来,少安看姐夫确实有回心转变之意,心想能不能让他到他的砖厂去干个什么事呢?他知道这个二流子也干不了什么活,但只要去立个桩桩,他就可以给他开一份工资——某种程度上等于给姐姐家一些资助。反正这是他的砖瓦厂,他情愿让谁来干活哩!
当他把这件事给姐姐和姐夫提出来后,王满银高兴地说:"我去!我歪好还识几个字着哩,写写算算都能来几下!"兰花当然不反对。她知道把丈夫交给大弟去"管理",放心着哩!
这样,王满银就在石圪节他小舅子的砖瓦厂"上班"了。当然,少安不会让他去做那些"写写算算"的事;也不敢让他去跑"外交"——他生怕他又跑得不见了踪影。他让满银去大灶上做饭。虽然伙房不再需要人手,但少安压根儿也没把王满银当人手使用,只是应个名义,拿一份工资罢了。
不料,没过多少日子,王满银却在伙房里真的干起活来了,而且干得相当卖劲;除过烧火切菜,竟然还学会了蒸馒头!
孙少安十分高兴,把他的一辆新"飞鸽"牌自行车也送给了姐夫。于是,每天吃过晚饭,王满银就用自行车把石圪节上中学的猫蛋带上,回罐子村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第二天早晨把女儿送到学校,他自己又赶到砖瓦厂的灶房来"上班"……
没过多少日子,孙少安所承包的石圪节砖瓦厂就开始盈利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们早就预料砖瓦厂会在这小子手里成为一棵摇钱树。
孙少安从双水村走向石圪节。就一个农民而言,其意义就等于说他"冲出亚洲"了。至少在目前,他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首要人物。不容易啊!在黄土高原这样的穷乡僻壤,一个农民腰别几万块钱,那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如今,少安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石圪节照料砖瓦厂的事,有时他也得去原西城甚至黄原去推销他的砖瓦。晚上,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也象姐夫一样回家过夜。
那 辆新自行车送给姐夫后,他又通过县百货公司经理侯生才走后门另买了一辆。象副乡长杨高虎和石圪节食堂炉头胡得福这样一些人,曾鼓动他买一辆摩托车;但他考 虑再三没有买。不是他没钱买,而是怕周围的老百姓说他张狂。他是双水村曾穷得出了名的孙玉厚的儿子,谁不知道他的老底子?不敢太能俏!
别说自寻着出风头了,现在他即是装成个鳖,他还是在石圪节踩得地皮响!
每当他走过这条土街,没有人不对他笑着打招呼的。他要是在食堂请外地来买砖的人吃饭,胖炉头胡得福会拿出为县上领导炒菜的本领,给他经心操办酒席。
他 后来的头发也再不用田海民理了,而固定在胡得禄和王彩娥的专业"夫妻店"理。通常他一到,两口子都一齐上,得禄理,彩娥洗,把其他顾客撇在一边不管,以此 显出对他这颗头的特别关照。有几次,少安觉得王彩娥为他洗头时,曾用手在他头上明显地传达过一些"肉麻"的意思,这使得他以后尽量瞅胡得禄一个人在时,才 进这个理发店。这个王彩娥!谁都敢下手!
现在,孙少安感到,门里门外的事都十分顺心。不久前,妻子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虽然因计划外生育, 还没上了户口,但夫妻俩再不管它个户口不户口!要是几天不回去看看女儿,他就心慌意乱,甚事也干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时一样旺,麻烦事也不是太多。少安 只生气的是,孩子有个小病,父母亲和秀莲不好好到石圪节医院来看,常常把神汉刘玉升和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里瞎折腾……父母亲已经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 满意的是,这院地方现在成了双水村最有气派的。新窑新门窗,还圈了围墙,盖了门楼,样样活都精细而讲究,他还打算在他不忙的时候,请米家镇的著名石匠雕打 两只狮子蹲在门楼的两边。据村里的人回忆,旧社会只有金光亮他爸大门口有过石狮子。而那时,他父亲就在这老地主门上揽工种地,现在,孙玉厚的大门口要有威 风凛凛的石狮子了……正在孙少安的事业炙手可热的时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节来找他。老朋友上门,他赶紧在胡得福的食堂里为他摆了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