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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这 些天里,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上午在工地上干半天活,下午和做饭的老头到街上的自由市场买些菜背回来,也就再没什么事了。他估算了一下,赚的钱已经超 出了一百元。一百元钱,不容易啊!对一个揽工汉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钱是好东西,它能使人不再心慌,并且叫人产生自信心。
晚上,别人进入睡梦之后,他就心平气静地躺在这个没门窗的房墙角里,入迷地看书。常常读到书自动从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天晚上,他看书看到半夜时分,已经瞌睡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他刚刚吹灭蜡烛,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上面不远处的灶房里,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静静倾听着。发生了什么事?灶房里只有那个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钻进去了小偷?
半天再没声音了。少平以为是他的听觉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发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却又忽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正是那个做饭的小女孩在哭!
他紧张地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蹑手蹑脚摸到灶房门口。
他到这门口时,小女孩的哭泣声还没停。他正紧张地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又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少平的脑袋。他听出这是包工头胡永州的声音。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牙咬着嘴唇,浑身索索地抖着,立在灶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那小女孩说:"别打发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个手指头轻轻顶了一下门。门关着,他的心象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慌乱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在黑暗的墙角里,用一只手狠狠地抠着刚砌起的砖墙。
孙少平悲愤地想,胡永州简直不是个人,怎么能损凌这么小的孩子呢?这个叫小翠的女娃娃当那个家伙的女儿都太小了!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母鹿和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他要教训胡永州,并且把那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
第二天,他一个上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午,他推说自己脚腕扭了,也没跟那个老头出去买菜。
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灶房。
面黄肌瘦的小翠正在无精打采地切菜。
他问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北县来的。"
"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妈前年死。我们家五个娃娃,我是最大的。"
"你爸在吗?"
"在哩。"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揽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们,就硬打发我出来了……"
"你想不想回家?"
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双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可没赚下几个钱,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这里做饭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
"天天晚上来欺负我……你看!"这孩子不顾羞耻地一把撩起她的衣服。
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象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
他扭过脸,眼里象撒进去一把辣面。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
他对小翠说:"你不怕,我给你钱,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这孩子嘤嘤啜泣着说:"有钱我就敢回去哩……"
孙少平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嘴里说着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窑洞走去。
胡永州没有在,门上吊把大锁。
他抬起脚狠狠在门板上踹了一脚。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一堆麦秸里,呆呆地望着墙壁,连下午饭也没去吃。
傍晚的时候,"萝卜花"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来了。他一进来就问:"你是不是病了?没见你去吃饭?"
"我没病。"少平摸出一根廉价纸烟,递给"萝卜花"。
"萝卜花"就坐在他旁边,把旱烟锅赶紧磕掉,点起了那支纸烟,香得咝咝价吸起来。
"萝卜花"算是个熟人了,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恶事对他说了一遍。
"萝卜花"看来没把这事当个事,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听少平说。当少平说他准备把自己的钱给这女孩,并打发她回家的时候,"萝卜花"惊讶地跳起来了,说:"你是个憨后生!这是个屁事嘛!哪个包工头不招个女的睡觉?你黑汗流水赚得那么一点钱,这不等于撂到火里烧了?"
"小翠还是个娃娃呀!"孙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个屁相干!再说,女娃一十三……"
少平还没等"萝卜花"说下去,就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萝卜花"一跳从房间里蹿出去,捂着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嚷着骂道:"你情愿给你嫩妈多少钱哩!为什么打老子哩……"
第二天上午,孙少平先把自己的铺盖捆扎起来,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当他看见胡永州进了他侄儿的窑洞后,就随后跟着撵进去了。
胡永州和侄儿正在一块算帐。侄儿看着帐本打算盘,胡永州立在旁边给侄儿指点。两个人见孙少平走进来,就停下了。
胡永州问他:"现在正干活,你跑来干啥?"
"我结算工钱。"少平沉着脸说。
"你不上这工了?"胡永州惊讶地问。
"不上了。"
"怎?"
"不怎!"
"是不是另外寻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儿有点讥讽地问。
"这你别管。"
"咦呀,这后生头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脸胡,咧开嘴笑着挪揄。
"你结算吧!"少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叔侄俩这时才发现少平的脸色很难看。
胡永州一看这个揽工小子气这么粗,简直对他是个侮辱。
真他妈的!哪个工匠敢对包工头这样说话哩?这小子倒象个大人物似的,在他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他对侄儿说:"给他结帐!"
胡永州的侄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对少平说:"你大概是嫌这里的工钱少了吧?"他把记工本打开,拨拉了几下算盘,然后把一百多块钱扔到孙少平面前,"走球你的路吧!"
少平硬忍着把钱收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小翠的工钱也结算了。"
胡永州和他侄儿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
胡永州脸吊了有半尺长,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少平挑衅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这小子狗娃喂成个狼娃了!我念老乡之情,好心待你,让你做的是轻活,给你开的是大工钱,你恩将仇报,却和我过不去!"
"不管说什么,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少平口气强硬地说。
"你是她什么人?"胡永州的侄儿问。
"什么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管闲事?"
"我想管!"
胡永州对侄儿说:"别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过来!"
侄儿刚一走,心虚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说:"小伙子,有话好说!"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烟给少平递过来。
包工头知道这后生抓住了他的把柄。
孙少平用手把纸烟挡开。
胡永州继续笑着,说:"你不要走啦!干脆留下和我侄儿一块监工,工资我按大匠工开!"
"我不会再给一个畜生干活了!"孙少平由于气愤,出口骂了起来。
胡永州重新吊下脸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你不用管。"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你查问一下,看谁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人?"
"愿啥人哩!"
"实话对你小子说,我表弟就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高凤阁和我球不相干"少平也粗鲁地说。
"好吧,放开你小子的马跑!"胡永州口大气粗地说。他捉纸烟的手却在索索地抖着。
这时候,他侄儿把小翠领进来了。
胡永州瞪着眼对那个女孩子喝问:"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说:"我回呀……"
"你他妈的!"胡永州伸开手扑过来,准备动手打这个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孙少平内心的火山即刻爆发了!还没等胡永州走出两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右手左右开弓,没命地抽打那张干瘦的老脸;然后当面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打倒在后窑掌的脚地上。
胡永州的侄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扑上去和少平扭打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不要打了,算工钱,叫这小子走……"
胡永州心中有鬼,看来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侄儿只好停住手,骂骂咧咧回到桌子后面,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这孩子赚的钱才有五十来块。
少平把钱塞进小翠的破衣服口袋里,引着她从窑里出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帮助她收拾了一行李。
中午,孙少平拿着他和小翠两个人的铺盖,引着这个不幸的姑娘,离开工艺厂,来到了东关的长途汽车站。
他给小翠买了一张回原北县的汽车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块工钱也给了她。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到黄原来了!你年纪小,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小翠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爸肯定不会打我了!"
汽车开走了,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给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
现在,这个仗义疏财的揽工汉呆呆地立在车站门口,脚边放着那一卷破烂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