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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二 ——

那时,宾客们都已离去,暖阁里只剩下他们娘儿俩。太后对福临讲起太宗皇帝征伐察哈尔蒙古林丹汗的往事,从头到尾,有声有色。讲得最详细的,是皇太极如何继绝世,立林丹汗之子额哲为察哈尔蒙古郡主,如何因此而受到蒙古各旗的爱戴。太后最后笑道:"蒙古四十九其中,察哈尔旗归附最晚,兵马仅次于科尔沁。难得他们举国归附后,始终忠心耿耿,北边宁帖无事,朝廷才得以全力向南。论起来,额哲、阿布鼐和博穆博果尔是嫡亲的同母兄弟,与你也有手足之谊。

你对博穆博果尔特别爱重,阿布鼐和察哈尔旗定会感恩戴德,我也高兴非常哩!"福临笑着连连点头。但是,母亲和儿子心里都清楚这一席话说的究竟是什么。他俩思虑的中心都是那个人,虽然那个人的名字提也不曾提到。

福临那热烈的感情,哪里会因太后的反对而冷却!越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显得珍贵。她的美丽的身影和面容在福临心上生了根。是她委婉的提示,使福临牵出江南十家冤案这个头,去打开集中治国权力的道路。她也许并非有意,福临却已把她当成知己,爱得发狂。可惜他不能任意召她进宫,只能焦急地盼望着宫廷的节日,盼望她进宫向皇太后问安时,自己能够当面遇上。即使说不上话,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事实上,福临有多少话想要对她讲啊!

身为皇上,谁敢对他把心里话掏尽?傅以渐不敢,汤若望不能,连额娘也不情愿。他们不是因为害怕,便是出于担心,或是需要维护某种尊严。他不是也不能对别人说心里话吗?他必须具备天子的威仪,必须不被人看透。然而,他又是多么想说说真心话,多么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啊!……皇后虽然秉性淳朴,却有德无才;其他妃嫔,除了盼他光临,盼望生皇子以提高自己的位分之外,还懂得什么?……她出现了,象荒凉沙漠上流淌的一道清泉,象孤寂原野上飘洒的一阵欢快的笛声,他的心怎么能不向她倾倒?几乎在见面的第一瞬间,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福临的愿望格外强烈:想见到她!

她明慧的眼睛,知心的笑,一定会给他勇气和力量。

福临快步穿过花坛,踏上临溪亭南的石板路,两旁古老的参天银杏已经蒙上新绿,花坛上的牡丹、芍药尚未发芽。临溪亭四周松柏繁密,枝叶相连,拂檐掩楼,满目苍翠,竟看不清临溪亭北的路径。

"扑棱棱"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振动了空气,两只白羽黑尾的丹顶鹤高叫着飞上天空,在松柏上方盘旋,福临停步注目鹤飞的当儿,一片笑语从临溪亭北传了过来。一个女子含笑的声音问:"以后我们叫你福晋呢,还是叫你格格?"那个甜美低沉的、福临从来不曾忘却的声音回答了:"在宫里叫格格,出宫叫福晋,好不好?"福临拔脚就跑。跟从的太监大吃一惊,皇上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只得跟着盲目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万岁爷。福临几个大步便冲过临溪亭,突然出现在襄亲王福晋面前,吓得那一群女子"刷"的全跪倒了。

福临旁若无人,眼睛只望着福晋,叫了一声:"乌云珠!……"

这名字,他在自己心里,在黄昏清晨、花前月下,独自叫了无数遍,今天是怎么啦?声音都不象是自己的了。

乌云珠连忙跪叩请安,随后站起来,笑道:"启禀皇上,太后今天召我进宫,认我作义女了。""哦?"福临望着她乌黑晶莹的眼睛,心里一寒,心里暗暗喊着母亲:"额娘,我的额娘!这些全都没用,全都太晚了!

什么也拦不住我了!……"他稳了稳自己,笑道:"好啊,这下我该叫你皇妹啦!"乌云珠红了脸,仍然含笑,接着低声说:"太后要我教她说汉话,读汉诗……""当真?"福临惊喜地扬起浓黑的眉毛。

"嗯。太后很喜欢上次我们敬献的九九果盒各种名目,她说很美,很有诗意。要是用汉话念出来,一定更好听。""啊!你……"福临高兴得很,一伸手,连袖子带胳臂抓住了乌云珠:"我正有要紧事跟你商量,来,到临溪亭里坐。"乌云珠胳臂被捉,很难为情,低声地带着嗔怪说:"皇上,你!……"福临这才对周围那些使女看了一眼,仿佛现在才发现她们。他全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也不松手,半拉半搀地把他的皇妹请进亭中,直到两人面对面地在石桌两侧的石墩上坐下,他才放开乌云珠。

借着太监和侍女分别送上坐垫的间隙,福临已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便滔滔不绝地就江南十姓案、就诸王兼六部事和议政王大臣会议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倾吐了出来。

乌云珠起初十分狼狈和羞怯,神态极不自然,老是做贼心虚似地偷偷觑看亭外呆立着的侍女。但很快她就被福临的话所吸引,目光专注,心无他顾了。她虽然一声不响地听着,但她那极富表情的一双大眼睛,已把她内心的意向全都透露给了福临,福临在这明媚春光般温暖的双眸中,感到了理解和支持,这比任何语言更使他振奋和心醉。

福临终于说完了,默默望着她。她象悟到了什么,又一次红了脸。不过她迅速恢复常态,掠了掠被春风拂到额前的乌发,不再躲避福临那逼人的火热目光,镇定而坚决地说:"皇上是天下万民之君王,并非满洲一部之酋长!……皇太后一定会帮助你!""乌云珠!"福临几乎喊起来,声音都哆嗦了。

两双明亮的眼睛互相凝视,两颗年轻的心在激烈跳动。此刻的沉默,饱含着深情,但它也阻止了感情激流的冲荡。福临努力使声调恢复正常,说起他极想和乌云珠交谈的思考:"皇妹,我近日反复阅看《明实录》,受益不浅。明之亡,一亡于制度废弛,二亡于庸人柄政。总之是君主昏愦,百官旷职,终于民穷财尽,内外交困。"大清朝廷自太祖、太宗皇帝以来,都在探究明弱明亡的原因,或说任用宦官,或说启用文臣,或说贪风炽烈,或说民贫文弱,莫衷一是。还没有人象福临这样说出过如此深切的原因。乌云珠目光闪闪,象清晨的露珠,满脸是赞赏的微笑,这使福临得到鼓舞,想的说的更加深切了:"我想,明亡虽亡于崇祯,明衰却早衰在正德、嘉靖间,到了万历则病入膏肓,此后泰昌、天启、崇祯三朝便益发不可收拾。纵有明太祖再世,怕也无力回天了。所以,崇祯殉国之日还说'朕非亡国之君',可谓执迷不悟了。""是。"乌云珠认真地说:"从来一朝之亡,非一代之过;而一朝之兴,亦非一代之功啊!""说得好!"福临兴奋地说:"我必将以明为鉴,效法先贤,为后代子孙开出一条路来!……不过,"他遗憾地摇摇头,笑着说:"如今天下初定,疮痍未复,那太平盛世,我或许看不到了……""可是,开基创业之主,都是永垂青史,为万世所敬仰的。""你说,我是开基之主还是守成之主?""开大清疆域,创一代制度,难道不是开创?眼下两事,皇上不是正在开创吗?"乌云珠直视福临,说得很有信心。

"对!"福临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开基创业,总要吃些辛苦,受些艰难……""皇上,你怕吗?"乌云珠象对知己朋友似的,同情中含有鼓励。

"我?"福临凝视着乌云珠的眼睛,觉得雄心壮志和似水柔情融汇进一道欢乐的暖流中,在他全身冲击回荡。他用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深情地说:"我要说服太后,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怕。"三阳光明媚,百花盛开,三月来临了。慈宁花园含清斋前,白、紫两色玉兰相继开放,象是立在树间的无数只白玉紫玉雕就的酒杯,盛满春光的浓酒,散发出醉人的甜香,弥漫在清幽的小庭院,从窗际檐下直沁入雅丽的正房。

南窗下一片长炕,铺着毛毡,毡上蒙了明黄缎褥。庄太后舒舒服服地倚着绣凤明黄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个伶俐的小宫女拿了一对美人拳为她轻轻捶腿。炕边一左一右的乌木雕花椅上,坐着太后的两个干女儿:襄亲王福晋董鄂氏——太后左右现在称她乌云珠格格——和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被称为四贞格格的孔四贞。孔四贞今年刚十五岁,长得很漂亮,但眉梢高扬,粉面含威,和乌云珠一比,她多些武气,少些文气;多些骄气,少些劲气。由于她到底还小,仪态表情中常带着些令人爱怜的娇憨。她正在讲着桂林城破、她父亲临死前的情况:"……那时,父王对母亲说:'我不幸少年从军,漂泊铁山、鸭绿江间,指望立功受爵,垂名青史,不料毛大将军忠心为国反被惨杀,这才归命本朝,从此青云直上,历受两朝知遇之恩,封亲王,赐藩土,荣宠至极。我受大清厚恩,誓以身殉,你们早早自作打算吧!'母亲指着我兄妹二人说:'王爷无需虑我不死,只是小儿辈有何罪过,要遭此劫难?'见父王沉吟不语,母亲忙唤保姆背我兄妹逃走。母亲哭着把我们送出大门,对保姆说:'此子若能脱难,当度为沙弥,再不要象他父亲,一生驰驱南北,落得如此下场!'我们才跑到城门口,回头一看,王府的大火已经烧、烧起来了!哥哥也没了下落……"四贞呜呜咽咽地哭了,乌云珠忙上前劝慰。太后叹息着说:"定南王出身山野,血性忠烈,残于王事,閤门死难,实在令人敬叹!乌云珠可知道,那时四贞的母亲同几位如夫人一起自缢,是定南王亲自纵火烧了王府,他北向三跪九叩之后才拔剑自刎,家口一百二十人全都被害了……"董鄂氏连忙说:"定南王死于王事,合朝悲悼。前年四贞妹扶榇还京时,和硕亲王以下数千人郊迎,三品以上大臣数百人日夜守丧,又恩谥忠烈,造墓立碑,岁时祭祀,太后还收四贞妹为养女。定南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瞑目了。"庄太后叹道:"定南王在四汉王中来归最早,功勋卓著,靖南、平南都出自定南门下,死得太早了!……"她心里的另一句话不好出口:孔有德若在,吴三桂就会受到牵制,不至于如此烜赫。如今平西王的威势已经成为庄太后的一块心病了。她转而笑道:"四贞小小年纪,生长王府,倒不娇养。

我看你马上功夫不弱。"

"父王整日督催我们兄妹练武,说天下未定,骑射不可放松。我们从小都开得弓放得箭,文墨上却没功夫,不象乌云珠姐姐,是个才女。"太后笑道:"你们俩一文一武,都可算是一时难得的女中英杰。乌云珠,你骑射功夫怎么样?……乌云珠?"望着窗外发愣的乌云珠一惊,茫然望着太后的笑脸。四贞出声地笑了,说:"姐姐,你的心飞哪儿去了?母后问你骑射功夫如何呢!"乌云珠连忙跪下,先请太后免失仪之罪,然后答道:"孩儿骑马尚可,武功不行。"太后笑道:"哪个怪罪你!不过,你可真有点心神不定呢。"乌云珠低头道:"昨夜失眠,至今还觉怔忡不安,母后恕儿不恭。"太后轻轻"哦"了一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

四贞满语说得很好,加上她那清脆的声音,色泽鲜艳的小嘴,绘声绘色地讲起"山如碧玉簪,江作青罗带"的桂林山水。乌云珠陪着笑脸,强打精神听着,但不多时,心又飞走了。从昨晚起,她就不曾平静过。她知道,福临要在今天把江南十家狱和罢诸王兼六部这两件大事批下议政王大臣会议!这是福临亲政以来的重要关头,她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皇上能不能成功?……太后正在静静地听四贞讲述,忽然抬起手,微微欠了欠身子,说:"四贞,别说话。"孔四贞吃惊地闭了嘴,捶腿的宫女也停下双棰,屋里屋外宫女、太监气息凝神,一个个都凝固在前一刻的那个动作上。他们发现,太后在侧耳听着什么,神情很专注。

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窗外的玉兰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乌云珠小声说,"母后,是落花。""哦,"太后笑笑,重新倚倒在靠垫上:"我还以为你们皇兄来了呢!……也该下朝了!"她眉头微微聚拢,有些担心的样子。

四贞哼了一声,撒娇地扭扭身子:"人家讲东说西,卖力不讨好,都那么心不在焉!额娘和姐姐都有心事!"她瞟了乌云珠一眼,一脸娇嗔,把嘴撅得老高,逗得太后不得不笑。

乌云珠赶忙走过去,温柔地抚着她的双肩,软语温存:"好妹妹,谁不知道咱们皇额娘最喜欢你?可皇额娘是太后啊,朝廷有了大事,她哪能不挂心呢?皇额娘惦记皇上,总是正理儿呀!"四贞"扑哧"一下笑了:"我是逗皇额娘高兴的!要是连这个理儿都不懂,我可成什么人儿啦?"太后看看乌云珠,沉吟片刻,笑道:"昨天夜里我也是一宿睡不着,翻过来折过去的,到现在还心不定呢。你们姐儿俩能猜得出我这是怎么啦?"四贞笑嘻嘻地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皇额娘一定想着再抱十个二十个大胖孙子!"太后忍不住笑出了声,道:"瞧这丫头!"话音刚落,院里传进来大太监的喊声:"万岁爷驾到!——"一阵靴子响,福临兴冲冲地快步走了进来。太后已经坐正,四贞和乌云珠都跪下迎驾。一看乌云珠在,福临的眼睛亮了,唇边泛起宽慰的笑。这自然没有逃出太后敏锐的眼睛,她只当没看见,一如既往地接受儿子请安问候,并沉稳地等待儿子禀告她极其关心的大事。从福临进门时的脚步神态,她已猜出结果不坏,但不亲自听到,她是不能放心的。

请安刚罢,福临已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地说下去了:"额娘,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图海提出江南十家狱不实,王贝勒大臣争得面红耳赤。勒尔锦坚持原议,说他父亲定案无误。图海拿出许多证据和诬告者的供词,勒尔锦可什么也拿不出,只好认输!……额娘,我原以为罢诸王兼六部一定会吵翻天,哪知事情全然出我预料。

安郡王岳乐先请解任,并且盛赞此举明智,于社稷有利。康郡王杰书随着安郡王,鳌拜极力赞同,老臣索尼虽没有作声,也没有反对。这么一来,其他议政王大臣顺水推舟,议的结果,全如儿意!"太后点头:"皇儿平辈的亲王、郡王中,以位望而言,除了简亲王济度,就要数岳乐。济度南征未回,众人自然就尊重岳乐的意见了。议政大臣中,索尼资历最老,鳌拜军功最著。难得他们对皇儿如此忠心!"福临高兴得象个孩子,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直搓手指尖,恨不得跳起来才好。他笑吟吟的眼睛看看乌云珠,掠过孔四贞,望定母亲:"这下子额娘可以放心啦!"太后笑笑,说:"不要高兴得太早,还会有麻烦。"福临和乌云珠脸上的笑意几乎是同时闪没了。福临急忙问:"怎么呢?为什么?"太后安慰道:"不要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慢慢对付就是了。哦,乌云珠、四贞,我们说的你们都明白吗?"孔四贞显然什么也没明白,连连摇头。

乌云珠的表情和福临那么合拍,这就使太后证实了一开始就存在心头的疑问。乌云珠稍一犹豫,坦率地说:"这是皇上英明之举,长治久安之策。"太后缓缓地说:"你象是事先已经知道了呢。"乌云珠粉腮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福临暗暗咬嘴唇,不住拿眼睛看她。她不看福临,照直说:"禀母后,几天前在这里遇到皇兄,皇兄说起过。"太后问:"那时候你就这样说的吗?""是。"庄太后皱皱眉头,心中滚过一阵激荡,不由得十分感慨:这样有才识的女孩儿,又是皇儿痴心所爱,当初没有留在宫中,反而应大贵妃之请配给博穆博果尔,实在是埋没了她。不然,真可以是福临的贤内助了!

庄太后内心疼爱乌云珠,但她又必须顾念亲情和皇室的利害,不得不用各种办法防止福临和乌云珠的过分接近。现在看来,她的防范没有效果。她是过来人,只要看看两个年轻人的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不是什么天子龙目、王妃凤眼,那就是互相钟情的十八岁少男与十七岁少女的眼睛,美丽、纯真、火热!

太后正有暗自嗟叹,坤宁宫首领太监进来跪禀:皇后想请乌云珠格格到坤宁宫讲诗作画,求太后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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