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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 二 ——

三伏日洗象,是京师一年一度的佳景盛会。洗象的地点,在宣武门的响水闸。每年到了这一天,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市井商民乃至优倡隶卒,无不前往观赏,聚集两岸往往达数万人。有钱的主儿自有他们的好办法,出大价钱租赁响水闸两旁的房屋。由于争相抢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达二十两银子。有的房主更聪明,在临河一面设座,一座租钱两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发笔小财,转而做起买卖,开起了小店。

乔柏年租到了这么一个座位,不慌不忙,吃过早饭,慢慢由虎坊桥的住所向北漫步。

乔柏年怎么敢进京师呢?

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后,决定合为一家共同应付越来越艰难的局面。在此之前,他们各自进行的那些秘密联络、准备起事,都没有成功。寻访的贤士们表现冷淡,不愿就"辅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触的百姓村民,则对十多年的动乱大有切肤之痛,只求温饱太平,不肯"从龙"。况且新朝蠲三饷免赋役、奖垦荒等项新政,比前朝留给百姓的活路要宽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读书人,讲什么殉故主、念前朝。

为此,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两路:白衣道人师徒三人和袁道姑,着力于联络招抚各地义士,特别是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乔柏年原本领有永历帝的旨意,要打进新朝充当坐探和内应。要混进朝廷的中枢,除了需要大量的银钱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正途出身。银子,南明的供给绰绰有余;要挣个出身,乔柏年这位贡生之子,自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今年是顺天乡试的丁酉年。乔柏年已在县、府花钱买了一名拔贡,过了端午便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他要凭自己的有贝之财和无贝之"才",去敲开宦途的大门。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乔柏年走到宣武门时,已经大汗淋漓。他抬头一望,叫苦不迭。响水闸周围,早已车轿成山,万头攒动,喧嚣嘈杂,几无插针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气壮,在人群中挤来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临河小楼,谈何容易!他象置身于海潮中,一会儿被人流挤到南面街口,一会儿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边护城河桥头。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热汗横流,不由得想起古书上"嘘声成云,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门里传出的一片金鼓、大铜角和画角的悠长的呜咽,盖过了嘈杂得令人头昏的喧闹。"来啦!""来啦!"人群更加兴奋,也更加拥挤。乔柏年急了,使出蛮劲,一双胳膊抱在胸前,竖起两个生铁铸成似的厚肩膀,左冲右撞,向前夺路而去。

"乔、乔大哥!"一声高喊,止住了乔柏年的脚步。

"你,你不是同春吗?"由于同春是乔柏年回故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因为同春和梦姑的一段婚姻纠葛,乔柏年对他印象很深,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热情地摇晃着:"两年多不见,又长大了,象个小伙子啦!……也在京师啊?做什么呢?……"他乡遇故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同春刹那间忘记了旧日的怨恨,兴奋地摇晃着对方的手,高兴地嚷:"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村里乡亲们都好吗?……"三伏的炎热、拥挤的闹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红的脸上流着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闪着热诚的光彩。

乔柏年快活地说:"乡亲们都好。我母亲身子骨不如过去,总是上了岁数。容姑可长大了,她们常念叨你的好处呢,当年圈地那会儿……"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脸上肌肉隐隐抽搐,紧握的手也松开了。这时人群又在骚动,几股强大的人流一齐拥往护城河桥头,喊叫声震耳欲聋。原来,大象出城了!乔柏年和柳同春之间猛然挤进一大股人流,隔开了他们,他俩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乔柏年挥手大喊:"你住在哪儿?"同春挥手回答着什么,但人们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痴如醉,狂喊乱叫,乔柏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哪能听见同春的回答?

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了小楼,出示楼主人开给他的条子,被领到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就座。乔柏年用力擦汗,并向窗外观看。只见护城河边象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只大象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鼓声阵阵,似急雨、如闷雷、若海涛,两岸数万名嘈杂喧闹的观众刹那间一平静寂下来:哦,大象动了!迈开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动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护城河,仿佛苍山颓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涨上了岸边,岸边的人们哄笑着、惊叫着向后躲闪。炎热的天气、清凉的护城河水必定使这些南国巨兽很开心,方入水中,便快乐地游动,一如矫捷的蛟龙,笨态全无。它们不时扬起巨大的头,扇动两片蒲扇似的耳朵,长长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喷洒,满意地用细细的声音长吟着。二十四头大象,背上都坐着一个象奴,赤膊短裤,随着大象入水的深浅,他们也时时浸没水中。一只淘气的小象入水那么深,象奴有时在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发髻。

乔柏年不禁感叹:"果是奇观!三千钱花得不枉!"背后有人轻轻一笑:"洗象奇观不只在象,也还在人。"口吻里多少带点嘲弄,却不使人难堪。乔柏年回头,看见一位俊书生肯手立在他椅后,面带笑容,悠哉游哉。

楼窗边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经客满;座位边拥挤着许多站客,都是楼上茶座的买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过此时无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还难得。乔柏年不是京师人,哪里懂得这些诀窍。京师人却能由此断定,乔柏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财。

"人?有什么奇观?"乔柏年不解地问。那书生笑而不答,只对河岸扬了扬头。"嗬!"乔柏年惊叫道:"这么多人!"洗象这段护城河两岸的绿槐树下,密密麻麻尽是人,从水边直到堤岸高处,看不到一点黄土的地面,连槐树上也爬满了人,有些树枝都给压弯了,颤颤悠悠,很是惊险。

背后又传来书生悠闲的声调:"人道是两岸头脸如鳞次贝编,尊兄以为如何?"乔柏年觉得他在问自己,连忙回头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黄熟之日的那个葵盘!"书生放声笑道:"比得当,比得当!妙极了!"大象浴不多时,岸上鸣金,锣声嘡嘡,象奴们依令吆喝着用棍子赶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们不情愿地拱起肥厚的背,进三步退两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体因着了水,变得黧黑了。岸边的人群给它们让开一条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拥挤叫喊。

"这么快就洗完了?"乔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书生和蔼地解释:"一久它们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发狂,乱跑乱踏,岸上诸君将血染尘沙了。"鼓声咚咚,长号呜呜。大象列队,在銮仪卫的彩旗导引下,迈着落地如石的使地皮发颤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门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门洞里。响水闸附近的几万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闹拥挤,终于渐渐散去。护城河的水恢复了平静,凉气从岸槐的绿荫中缓缓透出,沁入临河的楼窗。租赁座位的客人们,经过这半天的兴奋、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计们按照惯例送上茶水和点心。

乔柏年桌上是头等点心:一笼水晶小包,一碟鸡茸虾仁酥饺,一盘两面黄的芝麻小烧饼,一大碟明盛斋酱牛肉。乔柏年邀请俊书生来自己桌上用茶点,他也不过分推辞,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乔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谓一见如故!在下乔柏年,永平府拔贡,应顺天乡试来到京师。""在下姓张单名汉,祖籍嘉兴,国子监生。"两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举盏推让间,旁边桌上爆发一阵大笑,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一桌五六个人,都是儒生装束,围着茶桌正说得热闹:"……许巨源,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写《南渡记》骂陈名夏、龚鼎孳变节的那位,今年乡试,他竟也列名与考!""这有什么奇怪!真才子里除了徐元文、熊赐履等十数人,应试者不在少数。在下有诗一首,正咏此事: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们笑得东倒西歪。乔柏年与张汉对视着微微一笑,都不说什么。一位老年儒生抚须叹道:"笑什么呢?

人各有志嘛!

"不错!确是人各有志。"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着:"有诸客围坐饮酒,各言其志。或欲生财进宝,或欲为广陵刺史,或欲乘鸾升天。一客闻而笑曰:我愿兼而有之,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笑声中,一位颔下无须的少俊立起,作手势要众人肃静,然后摇头摆脑地讲起另一个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狱,应投生人间,因向转轮王道:'要我为人,必须依我心愿方肯去。'阎王问何心愿?此人曰:'父是尚书子状元,绕家千顷五石田。

鱼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娇妻个个贤。充栋金珠并米谷,盈箱罗绮及银钱。身居一品王侯位,安享荣华寿百年。'阎王道:'有这样的好处我自去了,还等到你?'"又一阵笑声哄然而起,整个楼上的茶客都被这几个人有趣的笑谈吸引了。

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楼来,一眼见到张汉,又抱怨又急切地说:"大爷,你叫我好找!上茶楼也说一声啊!……""同春!"乔柏年惊奇地站起身:"这位张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脸看到乔柏年,先是惊讶地一笑,后来脸红了红,没有那么热情了:"是。你认识我家大爷?""同春!"张汉也惊奇地说:"你认识这位乔先生?""是。我们是同乡。"同春老老实实地回答,转而一想,不由得惊奇地问:"怎么,二位大爷也相熟吗?"乔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张汉也笑着说:"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心里高兴,拘束少了,喝茶吃点心,说些轻松的笑话。乔柏年初来京师,需要有依托;张汉为了生计和前程,正要寻找来京应试的财主;同春站在张汉身后,也有他的想头:要是他们俩交得好了,便能间接听到梦姑的消息了……满脸是笑的张汉忽然一愣,夹着水晶小包往嘴里送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微微把头偏向那些闲谈的儒生,对乔柏年使了个眼色。原来他们谈起了最使人关心的本科顺天乡试:"……学使遴选八府之秀,有四千余名;而合天下之拔贡、岁贡、官生、民监,又有一千七百余名。今年举人名额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数将为贡生所得!""这却为何?"好几个人同声问。

"君不见贡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进之者,不是父兄为高官,就是家内称豪富;不是交结缙绅以博高名,就是挟诗文、结坛社以相恐吓。人人自以为高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实则哪一个不去通关节,探路径?生员焉能与之匹敌!""正是正是!今年北闱出头怕是极难。一个个考官不是贪财受贿,就是结纳权贵。仅同考官李振邺一人,就不知卖出几多名额了,哪里还有公道可言!""唉!新朝会试已经五科,科场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岂不永无出头之日了?新朝当政者竟不闻不问!""这还不明白?分管科举事务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个不是汉员?满大人中谁个识得四书五经?关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么叫通关节还不明白哩。如李振邺这班少年科举名进士,哪里把不通文墨的满大人放在眼里!……"乔柏年轻声问张汉:"老弟,这位李振邺是何许人?"这一问,正搔着张汉心头的痒处,他舒心地吁了一口长气,得意地笑了:"若问别人,我或许略识一二;若说振邺夫子,再无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气,仿佛儒生议论的李振邺不是在贿卖作弊,竟是在完成什么丰功伟业。自明末流传至今的多年习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关节路径的人视为干才而恬不为怪吗?

乔柏年不相信地耸耸眉毛:"怎么,足下与同考官相熟?""正是。"张汉心里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样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亲戚之谊?"乔柏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与在下兼为师友,还沾点儿亲,故为通家之好。""哦,难得难得!"乔柏年转脸问同春:"想必你也见过这位李大人了?"见同春点头,他暗暗高兴,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他奉承着张汉说:"老弟好福气,这样的师、友、亲,几世修来的啊!这一科老弟是必中无疑了!"乔柏年笑着,轻轻地拍拍张汉的肩膀。张汉陶醉地微闭双眼,用尖尖的手指抚摸他秀气的面颊,笑而不答。乔拍年凑近去悄声说:"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吗?"张汉饧着笑眼、含着醉意说:"这也不难。看你肯不肯出手了……"乔柏年笑着轻轻问:"当真?"张汉回答的声音更轻:"信不信在你……"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同春也听不见了。两人凑得更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张爷,你在这儿!找得我好苦!"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进门就嚷:"你家娘子请你立即回家,说有要紧事呢!"张汉起身,亲热地捏着乔柏年的手说:"难得今日相遇。"乔柏年笑道:"但愿一言为定。""你这么着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骑马难追!"张汉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圣观再会。""一言为定,先欢宴,后过付。望老弟玉趾早临。"两人相对一揖,心里都充满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别了。只是乔柏年有几分纳闷:那个来请张汉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望着张汉的背影儿笑?笑容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诡谲和幸灾乐祸。

小巷深处,一座只有三间正房、一列西厢房的小院,掩隐在一棵浓密的大槐树下。小小的门首也被两株柳树笼罩在绿丝绦般的柳条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双扇门上,镌刻着不知何年题上去的套话——"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或许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却是张汉的"府邸"。

院门紧闭,浓荫遍地。由于槐、柳交盖,这小院虽处闹市,却清凉幽静,别有洞天。窗帘静静地垂着,房门纹丝不动地关着,知了拖着悠长的调子,不厌其烦地聒噪着。

知了突然停了声息,因为窗帘后面透出一个女人压低了嗓子、撒娇耍赖的声音:"主子要是真心爱我,这点事有什么不好答应?不为他,也得为我呀!……"说话的是张汉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儿。此时,她只带了一张银链挂颈的血红肚兜,一双雪白的胳臂勾着李振邺的脖子,揉搓得这位风流进士、本科的钦点同考官魂飞魄消,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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