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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
王崇简随众叩拜后,立在内院学士一班官员中。他略一抬眼,触到儿子王熙的目光,只有他能看出,这位内弘文院学士内心也很紧张。
河南巡抚正在跪奏,响亮的声音在乾清宫正殿中回响:"河南嵩山采得奇草灵芝,乃国家祥瑞之征兆,实是天子圣明所致,特进贺表及灵芝……"说着,把身边那个精致的木匣和匣上的红封贺表高举过头,等着内侍来接。
高高的宝座上,顺治略一沉吟,朗声道:"政教修明,时和年丰,人民乐业,方为祥瑞。你为封疆大吏,巡抚一方,当敬天勤政,惠养元元。芝草何奇,安可用此?去吧!"河南巡抚连忙叩头谢恩,哈着腰倒退着回班,站定以后,才用马蹄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
随后,各部院堂官先后面奏政事常务,殿内气氛才变得和缓了些,王崇简父子对视一下,两人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不料轮到六科呈事齐奏时,顺治忽然把给事中阴应节召到御座边说:"你参劾江南科场的折子,朕已看过。详细面奏。"阴应节立刻跪奏:"南闱之弊比之顺天乡试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考方犹、钱开宗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举人方章钺,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与方犹联宗有素,乘机滋弊,冒滥贤书,求皇上立赐提究严讯。"顺治又问:"尤侗的《万金记》,可是近日所作?"阴应节回秦:"江南士人都说是为此而作。方字去一点为万,钱字去边旁为金,正指南闱二主考之姓氏。"尤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高才不第,愤懑难平,便写了这出杂剧,描写主考万白、金云,极尽行贿通贿之能事,录取的三鼎甲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也被刻画得穷形尽相。
此剧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刚刚开始在江南流传。皇上这么快就知道了?
阴应节继续奏道:"北闱弊端一揭,人心大快!南闱大弊不发,无以服士子之心。两主考方犹、钱开宗撤棘归里时,道过毗陵、金阊,士子成群追舟唾骂,甚至投砖掷瓦,激愤之情可见一斑。且江南为文人渊薮,尤需慎重……"顺治身着朝冠朝服,绣金龙袍和花纹复杂的山海日月团龙褂同金光闪闪的雕龙御座非常相称,他那年轻的面容因头戴三重宝石的皇冠而显得格外威严庄重。他微皱眉头,平稳地说:"天下一统,有南北之分?南闱弊端早有风闻,经尔题参面奏,朕愈可洞悉其奸。方犹、钱开宗陛辞离京之日,朕曾面谕遴选真才,竟敢罔上坏法,殊属可恶!"他说着,声音提高了,怒容也出现了。他让内监递下阴应节的奏本,转向御前大臣和当值大学士:"传朕旨意:方犹、钱开宗并同考官俱著革职,中式举人方章钺由刑部差员役速拿来京,严行详审。此本内所参情事及闱中一切弊窦,著江南总督郎廷佐速行严查明白,将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御座边的奏对,并不是殿中文武官员们都能听清,但这一道圣旨由御前大臣在殿前一宣布,宛如殿脚下发出一次地震,气氛骤然紧张,汉官禁不住心里打鼓、脚下发软,眼看一团裹着闪电暴雷的乌云,又逼到了头顶!
北闱大案至今不过半月,在朝汉官多半有所牵连,一个个心惊胆战,寝食不安。李振邺、张我朴等旗人之死,镇住了一大批文人。就是与科场案无关的汉官,也转瞬间矮了三尺,本来就受制于无知无识的满大人,如今就更不得抬头了。
谁想雪上加霜,又来了个江南科场案!这下又要有多少汉官陷进去?看看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鳌拜等人的神色吧,看看简亲王济度、巽亲王常阿岱他们的冷笑吧,难道真要把汉臣一网打尽?
王崇简、王熙父子,被眼前严重的局面压得喘不过气来。
年过半百的父亲,竟然变了脸色,连嘴唇都战抖了。一年前,皇上亲临内院时,召见了王熙,夸奖他这位日讲官讲得好。那时,王崇简已是内国史院学士了,皇上便当即加恩,擢王熙为内弘文院学士。王熙感激谢恩时,皇上笑道:"父子同官,古今罕见。因你才德兼备,特加此恩。"于是王崇简父子同官,一时传为美谈。父子俩也就更加尽心竭力、勤于供职了。象他们这样受到特知的汉官,为什么也这样害怕呢?
各部院齐奏公事完毕,人们正想松口气,却又出了一件爆炸性的事情。按照惯例,在朝会结束前,负责纠察朝会秩序、百官仪容礼节的纠仪给事中、纠仪御史要向皇上纠参失仪官员,即使没有,也要例行报告。于是,当日的纠仪给事中之一任克溥出位跪奏:"纠仪给事中任克溥禀奏:今日大朝之前,西班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臣进贞度门就位时,内国史院学士王崇简,见朝鲜使臣竟垂头而泣,大失朝仪,求皇上处置。"苏克萨哈正在御前,立刻大声奏道:"任克溥纠仪齐奏不实,左袒王崇简父子,求皇上明察!"顺治道:"奏详情来。"鳌拜出班,有条不紊地奏道:"禀皇上,此事奴才亲见。
西班进贞度门后刚刚就位,外国使臣便从西班前经过。朝鲜使臣头着冠帽,两侧戴貂皮耳掩。王崇简神色惨然,指着朝鲜使臣对其子王熙道:'此乃明朝旧制也!'说罢便垂头哭泣,王熙也闷闷不乐,面有悲色。奴才以为这不是失仪小事!王崇简父子受大清重恩、皇上特知,心里却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迹。"王崇简、王熙父子立刻出班跪倒了。
顺治面带怒容:"王崇简、王熙,有何驳辩?"王熙抢着回禀:"禀皇上,小臣无辩。只是罪在小臣,不该向臣父问起。求皇上定小臣之罪,饶恕臣父。"王崇简回禀:"启奏皇上,臣无辩。一时情不自禁,唯请处分。"内大臣索尼出班齐奏:"禀皇上,据奴才所知,当事人并不止王崇简父子。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都在常傅以渐不制止、不举发,金之俊竟陪同下泪,居心叵测。钦天监监正汤若望也通同叹息。求皇上一并处置。"满殿的汉官,一看殿前跪下谢罪的几位汉大臣,不是地位最高的大学士,就是受皇上特知的近臣,一个个都觉得大祸临头、在劫难逃。连侍卫内监们也吓呆了。大家都在等待着天威震怒。乾清宫中,鸦雀无声。
顺治明亮的眼睛静静地从左到右扫过一遍,竟不作任何表示,一抬手,说道:"起去!"接着便站了起来,这表示要"退朝、回宫"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只得跪倒送驾。
皇上回宫去了,各官依次退出。被参的王崇简父子、金之竣傅以渐、汤若望、任克溥等人,便都打点着上本自劾请罪。
福临回到养心殿,时间已过辰正,御前侍卫立刻传上早膳。今天大朝和内朝相连,他早就饿了。他把一碗略带紫色的老米饭就着燕窝鸡翅火熏香蕈汤吃下去,才放慢了进膳的速度,有心好好品尝一下几道初进上的南菜--这是江南总督郎廷佐特地送来宫中的扬州名厨役做的--可是刚才乾清宫中发生的事情,总象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弄得他心绪不宁,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福临放下五福捧寿铜胎珐琅饭碗,看了一眼那一品盛在银碟里的折叠奶品,侍候太监连忙把它挪到皇上跟前。这时,养心殿当值首领太监领了四名小太监,各捧一个长二尺、宽一尺五的银方盘,顺序跪到皇上身边。福临扯过胸前白绸绣龙怀挡擦擦嘴,侧身对四个银盘看了一眼,微微一愣:银盘里的粉牌全摆满了,这可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儿!平日递呈的膳牌顶多两盘。这是为什么?
福临再仔细看看,不禁皱起了眉头:银盘里泛出一片红色,那里的牌子差不多都是红头牌!
这是皇上的规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见的日子,如果文武臣僚请求引见或需要奏事,必须在皇上用膳时递呈牌子。宗室王公贝勒用红头牌;文职副都御史以上、武职副都统以上用绿头牌;来京的外官,文职按察使以上,武职副都统总兵以上,用一般粉牌。牌上缮写姓名、籍贯、家世、入仕年岁、考绩功勋等等。
福临顺手在银盘里翻了翻,个别几张绿头牌也是议政大臣和部院堂官,竟然没有一名汉官求见奏事。他联想起内朝时的情景,心里更不痛快了。
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贵族、满洲大臣恭恭敬敬地进殿又出殿。最后一起才叫到安郡王岳乐。
岳乐叩拜后,福临赐座赐茶。岳乐接过茶盏在氈垫上坐定,抬头看看皇上:福临面露倦色,眼睛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烦。岳乐体谅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轻的皇上最后才召见他的用意。作为国家的尊贵的王爷,或是作为宗室皇亲,他们俩交往并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国策是非的争论,他们却暗自彼此引为知己,感受到对方的有力支持。至于爱好南蛮子悠久灿烂的文化,他们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俩谈话最少客套,别人听来也许莫名其妙,但他们自己全懂。囿于皇上的尊严和王爷的身份,他们不得不维持那种不即不离的奇怪关系。不然,他们可以继伯牙、子期和管仲、鲍叔牙而成为生死之交的。
"皇上,他们都来了?"岳乐微笑着,恭敬地问。
"可不是!"福临憋了半天的闷气,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就跟事先约好了似的,今儿个都上朕这儿表忠来了!之后,骂一顿南蛮子,谏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准往山东、江南圈地、恩准严逃人之法……这是怎么了?满洲大臣、宗室皇亲也要结党营私不成?"岳乐注视着皇上,沉静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为辞,求官求利为实。当年太祖皇帝在辽东颇恨汉族读书士人,见了就杀。太宗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重用范文程、宁完我,招降洪承畴,重用孔、耿、尚等降将,方有甲申入关之壮举!""正是。历来治理天下并无成法,旧制必须日有更张。就以圈地而论,国初人民逃亡,土地荒芜,东来将士无以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无不可。如今百姓安居多年,再行圈占,势必搅扰民间,举国不安。唉,这些人眼光短浅心胸狭窄,只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顾大局、识大体;明明没有治理百姓的学问,又不肯多读书史,国家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们?……汉臣呢?才具见识确实高出满臣,但竭忠效力又远远不及。难啊!……"皇上,"岳乐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就汉臣而言,思明者便为不忠,不思明者便为忠吗?"福临一愣,闪烁的目光看定了岳乐,十分专注,轻声道:"皇兄,请说下去。""皇上,今日膳牌尽是红头,端倪已现。朝中满臣见机而起,排挤汉臣,近因是早上内朝,远因是顺天科场案。皇上需要心里有数。"福临脸颊微微泛红,说:"朝廷连岁开科,选举人才,正为识拔汉族之秀民。考官贿买关节,大干法纪,不用严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皇上明睿,远见万里。科场之弊诚然可恶,理应严明法纪,时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来,从无以斧钺刑杖随其后的道理。铨选之政纵然堪称清平,但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科举亦然,无可讳言。如今屡兴大狱,正法流徙,治罪甚于大逆,是不是有些过分了?……"福临扬扬黑眉,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面色越加红了。
岳乐不是没有看到,也知道年轻皇帝脾气极大,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下去:"皇上不见今早内朝时的气氛?汉臣人人自危,个个失态。顺天科场案,满臣借机扩大事态,株连极广,已使汉臣缄口寒心,如今南闱弊端又发,若不妥为处置,势必蔓延全国,关系至巨。皇上,你要权衡轻重啊!……""那么,皇兄高见?""科场案处置宜轻不宜重!""什么?"福临一拍桌子站立起来,闪着怒火的眼睛盯住岳乐,他无法忍受这样直截了当地违逆自己心意的奏对。
"皇上,恕奴才直言,"岳乐不为所动,侃侃而论:"信郡王不日南征,平定云贵。一统大业,眼见成功。洪经略、吴平西等人均在前敌,各省督抚提镇也以汉军旗汉人居多。戎马倥偬,国家根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宽宜厚。请皇上明鉴。"福临咬住嘴唇,刚刚升起的怒火刹那间消散了。一统大业,对他来说,是光华灿灿的闪烁在头顶的瑰宝!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凑近岳乐,压低声音,意外地说起了别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劳皇兄办理。有见于眼下情势,此事不得不格外周密……"他们的语声越来越细,最后皇上和王爷一同笑了,还互相递着眼色,仿佛两个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
福临走出养心门,抬头看看,太阳已渐近中天。时序虽已仲冬,正午却还晴朗和暖。他信步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这虽是每天必行的礼节,他并不以为繁琐,如果他有一天没有见到母亲,反而会若有所失,很不自在。
未到慈宁门,吴良辅便来禀告说太后到慈宁花园延寿堂去了,并出主意由揽胜门进园,让太后感到意外的喜悦。揽胜门是侧门,太后当然想不到皇帝会走侧门。福临对此很开心,到了揽胜门前,他又灵机一动,让众多的随从停在门口。
进园后,他蹑手蹑脚,尽力躲在树干花丛背后,悄悄地鹤行鹭伏,全然没有个皇帝的体统。
延寿堂前的丁香、海棠、榆叶梅最盛,现在落叶已尽,但密密的枝条足以遮掩福临。当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便隐身在一丛丁香后面,透过横斜的枝蔓,寻找母亲的身影。
正午的阳光明亮辉煌,延寿堂前的廊子被晒得暖洋洋的,庄太后坐在一张扶手圈椅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乌黑油亮,几乎垂到地面,仿佛披了一张浓厚的黑纱。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满面笑容,不时蹲下、立起,认真地为她通头、梳理,并听着太后慈蔼而平静地说着话儿:"……这种野鸡常在草中,人马一过便惊飞起来,但飞不多远,更不能翻山,力气一尽便从空中跌下,扑到草丛里,再没有别的能耐了,只把脑袋藏进草窝,看不到人便以为人也看不到它,这时候你就只管拾吧,一只只都是活的呢!""母后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识见识?现在正是冬狩的好时候,看孩儿给母后拾它十几只大肥松鸡!"董鄂妃一面笑着说,一面把太后的头发挽成髻垂在脑后,用一支点了水钻的金凤簪轻轻簪祝"你昨天送来的野鸡味道就很鲜,大约是在松柏林里猎来的。只有吃松仁、柏籽的野鸡,才有这种美味。""母后真是博识!那些野鸡的确是儿臣幼弟从西山松林狩猎到的……母后看看,儿臣手艺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面西洋大圆镜请太后照看,太后满意地笑道:"看什么呀,你做的事儿还有错吗!"娘儿俩正在说笑,两个小孩儿身着小箭袍,脚踏小皮靴,各人手中提着小弓,腰悬小箭壶、小宝剑、小佩刀,丁零当郎,滴里嘟噜,径直跑近太后、皇贵妃身边,一起嚷道:"皇阿奶,皇额娘!我们都射中了!"他们是皇二子、皇三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样,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跑得一头大汗,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儿,使太后、皇贵妃笑逐颜开。庄太后笑着揽过两个娃娃:"射几箭?中几箭?"三阿哥只是笑,二阿哥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三弟射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笑道:"都好,都好!练到十岁,就都能百发百中了!瞧这个,额娘赏你们的好箭法!"她解下襟上两个嵌银丝绣花荷包,两个娃娃欢呼着朝她扑过去。她把荷包一人一个地系在他俩的襟扣上。
太后笑道:"你的荷包本来就是六宫第一,这一对怕是最精巧的了。给这小哥儿俩,可惜了。"董鄂妃笑道:"母后快别取笑儿臣啦!两个荷包值什么!
阿哥们是大清的储君,骑射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领。儿臣再愚笨,在这事上还有什么舍不得!……哟,瞧这哥儿俩一头汗,罩褂也没穿,看着凉!保姆呢?保姆!"保姆应声而至,跪在阶前。董鄂妃从保姆手中接过小罩褂、小皮帽,亲自给两个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边的手绢,细心地给小哥儿俩擦汗。庄太后心下感叹,眯眼望着忙碌的董鄂妃暗暗点头。随后,她也拿出两个梅花形的小金锞子赏给孙子,说:"把这装进荷包里压包吧!记住你们皇额娘的话,可要当先祖先皇的好子孙!……"别说庄太后心里感到宽慰舒坦,就是这边悄悄站在树丛中的福临,心头也是热烘烘的。所以当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现在婆媳俩和孩子们面前时,一点儿也没有平日必须摆出来的威严和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