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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皇阿奶!"三阿哥欢快地喊着,跑到跟前搂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开啦!"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开太后,正正经经地向她跪下,说:"三阿 哥给皇阿奶请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场,长三分见识,懂事啦!……还不见过你额娘!"三阿哥转向康妃,嘴里喊着"额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儿子扶起,看看他的气色,说;"见好多了。"太后对康妃说:"过两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项上金锁该换了。新锁 我已经给他备下,旧锁你明儿就送坤宁宫去吧。"这是满洲的制度:凡祭神处必须和正寝同在一处,所以宫里祭天跳神处设在坤宁宫西间。这又是皇家的规矩:幼年 皇子皇女项上金锁必须每年更换,旧锁必须放进坤宁宫西间壁上悬挂的子孙袋里,以谢神天保佑。

康妃应了一声,回头去看三阿哥的项锁,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谨贵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么。谨贵人在他的注视下局促不安,但在强自镇静。

趁着那边苏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听话、总是入迷地看书的当儿,康妃一把扳过三阿哥,让他面对自己,说:"别东张西 望的,让我看看你这锁……"那边谨贵人也向太后告辞说天太热了,要去脱件小袄。太后以为康妃母子怠慢了谨贵人,所以谨贵人有些不高兴,便说道:"三阿哥, 你还没有给谨贵人请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着三阿哥走向谨贵人;谨贵人脸色微微发白,恨不得立刻扭头逃走。可是当着太后,她俩毫无办法。再说,那天 三阿哥正在高烧的半昏迷中,他能记得当时的人和事吗?

三阿哥一个跪安下去,谨贵人只得谦让着扶他起来。三阿哥一抬头,很近地触到谨贵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唇边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欢呼着跳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鸭子,还有那个会摇头的不倒翁,你都给我的小四弟了吗?我的红肚兜儿,小四弟爱穿吗?……"康妃绝望地叱责说:"三阿哥,你胡说什么!"三阿哥不满地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生气了:"又说我胡说!

皇阿奶,我没胡说!"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太后的手,指着谨贵人说:"上回她穿着蓝布袍子,梳着一根辫儿,我还叫她胡子妞 儿,可没有今儿好看!……"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来,目光变得异常尖锐而又冰冷。康妃和谨贵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视下低垂了头, 谨贵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锦缎袍不停地闪着光,她在发抖。

太后沉声问了一句:"三阿哥,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氛吓住了,直往苏麻喇姑怀里躲,结结巴巴地说:"我,出、出痘的时候……"长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不知从哪片花丛飞来,在这些呆立不动的人们中间转了几圈,又飞走了。之后,便只有太液池的轻浪拍着五龙亭下的石基发出的汩汩水声了。

太后的表情庄重而又威严,很清晰地吩咐道:"苏麻喇姑领三阿哥回宫歇息。康妃,你去吧!谨贵人随我来。"说完,她径自 出了五龙亭。谨贵人突然一昂头,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声,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过头来,三阿哥向她跪辞之后,也跟苏麻喇姑走了。五龙亭里,只 留下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康妃。

走进深幽雅静的韵琴斋,庄太后坐定,命宫女关好门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后,她的锐利目光直射谨贵人:"你说吧,谨贵 人!"谨贵人刚才那种畏惧、惊慌,此刻一点儿也没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脚前,从容地毫无迟疑地说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出痘的三 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 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着牙,指着谨贵人只喊了这么一声。

沉默许久,她长叹着摇摇头,痛心地说:"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姑妈,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 看我们满蒙高贵的血里混进蛮子下贱的血!我宁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个小蛮子滚出皇族去!母后,我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对上天!"这一番慷慨激昂 的话,谨贵人说得非常平静,毫不动容。看来,她早就想到过今天,准备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他是皇家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 是我永不后悔!"庄太后象个男子似的,在屋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紧锁着眉头,不时停下来,略一沉吟,又继续踱下去。谨贵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脸上是一片视死 如归的倔强。

庄太后终于停步,站在谨贵人身边,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好,阿琪。"她叫的是谨贵人在娘家的小名,"我 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对太祖、太宗,不能愧对祖上先辈,不能愧对当今皇帝,容忍你的罪过,必遭天谴;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身为博尔 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让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谨贵人脸上掠过一阵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内情?"太后忽然 这样问。

"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宫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 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身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母后恩典!"太 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身,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身,轻声说 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 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 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唇,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闭了双眼,两颗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滑 过高高的颧骨,沿着丰厚的腮,滚落下来……太后把自己在韵琴斋里关了很长时间。当她出现在鲜碧楼上的膳桌旁时,谁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仍然谈笑 风生,和蔼慈祥。只在人们禀告她说谨贵人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宫时,她的嘴角才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种既坚决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心 虚的康妃和聪明的皇贵妃,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 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郎、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满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 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 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宫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体劳倦,正在寝宫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宫。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宫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双腿,其他宫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 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宫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 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脱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足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入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色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母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 回答道:"儿听母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高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内外 都蹦得太紧,不要生出什么大事来!""母后请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气,使福临感到紧张。

太后叹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还不知觉吗?外,有六王聚会;内,有四阿哥夭折……""额娘,你说什么?"福临一把握住了母亲的手。

"来,让我仔细说给你听……"

母子俩进了寝宫最东端的小梢间。宫人太监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声却有两次透过重幙传了出来, 还夹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人们正有些担心这母子俩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却突然迸发出皇上暴怒的狂吼:"这不是天意!不是 天罚!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声音也隐约传出来,仍然十分平稳:"皇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离开慈宁宫的时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 的脚步和身姿,都给人一种颓然而去的印象;脸上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可是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 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皇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送他出宫。

第二天,宫里都知道了,昨晚上万岁爷龙性大发,用鞭子没头没脑地把几个养心殿太监抽得遍体鳞伤,还威胁说要砍掉他们的脑袋!但就在这天的晚上,景仁宫发出丧音:谨贵人病逝。

发丧那天,皇后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景仁宫。皇贵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谨贵人换装。谨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象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皇贵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轻说:"姐姐髫龄进宫,如今正当年华,为什么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静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对面、谨贵人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 手绢擦泪,但她没有泪,她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对面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满面的虚伪奸诈的美人儿!她还哭!她哭个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 吗?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啮着,浑身犹如火烧。她不能流露一点真实感情,只得无可奈何地拚命低头,竭力抵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她觉出舌尖上的咸味、下唇 的疼痛……几位内廷公主也闻讯赶来。谨贵人的死对她们可说是无关痛痒,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这时,皇上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景仁宫的:"贵人博尔济吉特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今一朝遘疾,遽尔薨逝,予 心轸惜,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悼妃……"这就是说,谨贵人终于登上了主位,将按妃位进行礼葬了。后妃们为谨贵人幸庆:得到这隆重待遇,死 也瞑目了!

妃嫔们各自休息时,孔四贞走到董鄂妃身旁,轻轻叫了一声:"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说 话,看得孔四贞红了脸,小声说:"姐姐,你的眼睛真坏!"董鄂妃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早听太后讲了。什么时候进宫圆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 嘴!"董鄂妃不笑了,紧紧捏着孔四贞的手,知心地说:"好妹妹,你快来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难啊!""我知道。我心里害怕。"四贞耳语 着,"看到谨贵人那样子,我觉得怕极了!这里,陷进来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忧伤的眼睛几乎使四贞落泪,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不 能……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干和胸怀,我会淹死的……姐姐,别怨我,你好自为之吧,我已经向太后辞过亲了……"董鄂皇贵妃长叹一声,对四贞可怜地笑了笑,慢 慢走开。

她脚步不大稳,容妞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她的背影那么瘦弱,显得精疲力荆孔四贞眼里不禁又涌出了泪水。

几天以后,一件受贿作弊的案子被揭发了出来,因为是由宫内捅到皇太后驾前,皇上大怒。受贿卖官的总管太监吴良辅被判死 刑,贿请的汉大学士陈之遴被罢官,并流放盛京,另一名汉大学士王永吉也被罢官,还有一大批汉官因受牵连而纷纷被免职、降职、罚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动,神气 了不几天的汉官又失了神,各种不利于汉官的传说又不胫而走:没有最后定案的丁酉科场案还得从严惩治;刚刚揭发的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科场案必定处置更 严……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将已停止的中宫笺表,如旧制封进,恢复了皇后的特权和身份,同时,命静妃为长春宫主位,赢得宫中一片感恩的眼泪和欢笑。

最后,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于是,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得太紧的弦,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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