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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皇上削发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雳,震惊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会作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情!真是作梦也想不到。议政王大臣紧急会议,第一项决 定就是严格封锁消息,议论透露者斩;第二项决定,则是所有臣子都去轮流叩见皇上,求他还俗回宫、处理国事。至于内宫就更加慌乱了。

从早到晚哭声不停,皇后和妃嫔们都处在被抛弃的境地上,抚今追昔,能不伤心?

禁令再严,消息还是传遍了京师。人们窃窃私语,联想起惊人的花费浩大的董皇后葬礼,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处流传开来。汉 官士子知道一点底细,更添油加醋,使这事的始末成为一件骇人听闻的丑史;佛门信徒盛赞这位舍弃荣华富贵、舍弃皇位的天子,说他不愧为金轮王转世投胎;还有 人目睹这场混乱,以为时机大好,颇想有所行动。于是,五城兵马司得到许多不轨预谋的报告,五城察院飞速上报,层层抵达议政王大臣会议。又一道指令紧急下 达:护军营护军统领、参领、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等率领的京师守卫部队,一概日夜巡逻、严加戒备,以防发生意外。

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亲贵和满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万善殿见驾,劝说皇上回心转意;公主、福晋、命妇及后宫妃 嫔,也络绎不绝地往慈宁宫叩谒皇太后,为皇太后宽心解愁。说来也怪,在人来人去,烦忙慌乱之中,只有两个人一丝不乱,一点不慌。一个是福临自己,一心一意 打坐参禅,亲贵大臣他一概不见,只在有兴时召请词臣学士谈诗论画,但政事一个字不许提。另一个呢,是庄太后。她既不去万善殿,也不表示悲哀忧愁。来叩谒 的,她一概都见;安慰劝解的话,她一概都听,并且总是带着慈和的微笑,不对儿子出家发表任何看法。这母子俩!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发生之后,这是安王福晋第二次进宫了。上一次本是去劝慰皇太后的,谁想皇太后并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 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后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安亲王同意了,今天夫妇二人都进宫来了。岳乐自然是去万善殿见驾,一 天一次,次次都吃闭门羹。今天怕也是照旧。

在东华门,夫妻俩就分了手,岳乐去西苑,那拉氏带阿丑来到景运门前。要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没有宫内主子的特许,奴婢不能越景运门一步。那拉福晋下轿后吩咐阿丑在景运门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进了门。

那拉氏最弄不懂这个阿丑。模样儿近来越长越好看,眼神儿却越变越痴呆。大行皇后焚化礼完毕回府,丈夫对她说起阿丑的怪 异行动,要她盘问出个究竟。她费了好大精神,最后气得她不顾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声,动了鞭子,但阿丑一言不发,还是一无所获。你就是拿刀子撬开她的嘴又 有什么用?她象个哑巴。丈夫对她的行动不以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说:"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看!我就不信这石头人有什么心事,看热闹罢了!"梦姑怎么会没有 心事呢?但是,这些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使她坚信只有成为哑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为承乾宫的容妞儿心神不定,却没有可能打听她的情况。那天在 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个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个个都知道许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语,不几句就谈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宫的宫女、太监都要被 活活烧死!这一瞬间,梦姑竟毫不犹豫地断定,容妞儿就是她的可爱可怜的容姑小妹!积蓄已久的思亲、悲愤突然借着这个缺口喷发出来,一向无声无笑、冰冷如霜 的梦姑爆发了,发疯似地冲出侍女室,冲到铁栏边……老实说,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亲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亲王对她怀有一种说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 命的了。她曾向焚化大礼的场所呆呆地看了很久,价值千百万的珍奇瑰宝、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宫监,都已化为灰烬。容姑呢?殉葬者中没有 她,她到哪儿去了?这一切她怎么能说?也许容姑的生命就悬在她舌尖?……这该死的宫墙啊!要是能飞到承乾宫去看一眼呢!……几声唿哨此起彼伏,从南边那一 片柏树林传了出来,离得不远,几个穿宫内侍从衣服的人在那里调鹰。可怜的鸟儿,原来是在高山峻岭之上、蓝天白云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现在却被锁挂着双 脚,就是飞,也不过十几丈远!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梦姑眼前一闪,她的心怦怦直跳。这身影唤起她记忆深处那非常遥远、非常美好的梦:满山遍野蓝瓦瓦的马兰草,老杏树的繁花,母亲、容姑、同春哥、同秋弟、小鞑子费耀色……费耀色!就象是他!跟两年前跑来给容姑报信的小鞑子一模一样!只是长高了半个头。

梦姑心慌气短,瑟瑟发抖。两年多来,第一回碰到了一个熟人!她眼里突然涌满了滚烫的泪水……但是,会不会弄错?他肯不 肯理我?我这低贱的奴婢!……梦姑暗暗一咬牙,豁出去了!她走出侍女室,急中生智,装作低头寻找东西,慢慢往柏树林挪去。景运门侍卫懒洋洋地看她一眼,没 理会,只顾和门里太监继续小声聊天。

梦姑一步步接近了那个人,只觉心要从嘴里跳出来。她紧紧按住胸口,突然一抬头,用她自己都觉得生疏的声音抖抖索索地 问:"小爷,有没有看见一张绣花丝帕?"那"小爷"不在意地回头,说:"没有!……"可他立刻张大了嘴,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你……是梦姑姐姐?""费 耀色!……"梦姑只叫了这一声,喉头便哽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费耀色顾不得许多,忙问:"你在哪里?怎么进宫来了?""我……在安王府为奴……今天随福晋来……""没有见到容姑姐姐?""她!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还活着吗?"梦姑一把拽住了费耀色的胳膊。

费耀色忙说:"别急,听我告诉你……"就在焚化大礼的前一天,费耀色随笔帖式一同去景山送猎鹰,那是大行皇后生前最喜欢的一只海东青,要为她殉葬。

同时送去的还有两只白猫、一笼金丝雀、一笼相思鸟。他们被领到景山半山腰的一所屋子里,那屋子窗户都钉得死死的、糊得严严的,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景况,但他们都知道,里面关着与猫、鸟同命运的殉葬人。

费耀色他们快要离开时,忽见一名总管太监领人匆匆走来,对看守的卫士说了几句什么,卫士便进到屋里,不一会儿押出一个神志昏乱、衰弱已极的宫女,来人便把她半搀半拽地带走了。费耀色几乎跳起来,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宫女就是容姑!

焚化礼上,费耀色也仔细辨认过,殉葬众人中确实没有容姑。他留心打听,一个偶然的机会,上司们闲谈中透出内情:太后身 边的苏麻喇姑禀告太后,说容妞儿曾犯有过错,不配殉葬,又说她疑惑容妞儿不是旗下姑娘,那就更不配随大行皇后去了。太后立命查究,很快查清了底细,容妞是 冒名顶替的奴婢!皇上大怒,把容妞原主家夫妇斩首示众,容妞没有留在宫里的资格,给撵出去了。

"……她出去以后的事儿,就再也不知道了……"费耀色说到这儿,神色突然有些慌张,赶紧小声说:"来人了!……有了容 姐姐消息,早早告诉我!……""费耀色!"随着这声大喝,一个头目模样、眉毛粗重的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扳住费耀色:"不许跟奴婢下人搭话,你又忘了!你 调的鹰呢?飞啦?怎么跟上头交差?混帐东西!"他怒冲冲地抬手就是一鞭子。

费耀色抬胳膊护住头脸,鞭子抽在他的背上。他直跳起来,大哭大喊:"她丢了帕子问我见到没有,也怪我吗?鹰飞了有什么 稀罕,三阿哥要我撒开来调驯的,不信去问三阿哥,干吗打我?呜……谁不知道我费耀色是尚膳监养鹰鹞处年岁最小的当差人,你雷公打豆腐,专拣软的欺负啊! 呜……"他故意把自己当差的处所详细说出来,偷偷对梦姑眨眼,大声哭叫着。

一听三阿哥三个字,头目先就软了,可又不肯立刻低头,故作不耐烦地说:"别哭了,我不打你就是。可你撒了鹰,飞跑了怎 么办?海东青啊!我也得跟着受罚!"费耀色歪着头不屑地瞪他一眼,转身对天空打了个尖而响亮的唿哨,那只远远地落在大松树顶端傲然雄视的钢灰色鹰,展开双 翅,"呼"地飞了起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两圈,轻轻落在了费耀色肩上。

"嗨、嗨,好小子!"小头目高兴了,连忙向费耀色表示好意:"算我打错了,请你喝酒行不行?把你这手教给我……"小头目搂着费耀色的肩膀,两人向南走了。

梦姑对费耀色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慢慢走回侍女室,心里高兴得乱哄哄的。亲人!同胞妹妹!活着,逃脱了可怕的无情的火, 活着!她想跑、想跳,想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她躲进侍女室的一个小小的、昏暗的角落,面向冰凉的墙壁,先把滚烫的双手贴上去,接着又把火 热的面庞贴上去。她兴奋得心里难受,对着墙壁轻轻笑着,泪珠扑簌簌直滚下来。她的暗黑如墨的心里,透进了一丝希望的光亮。

她的女主人此时心里却凉了半截,因为太后不肯把冰月还给她。太后微微笑着,慈祥得使你不能有一点不满,说出的话,即使 反对的人听了也不能不连连点头:"……我老了,就喜欢孙子孙女们陪着我,看他们玩耍听他们笑语,也是晚年一乐呀!小冰月最惹人爱了。前些日子我受风寒,门 窗紧闭着防风吹,冰月倚在我怀里说:'皇阿奶冷,所以怕风,对吗?可是风也怕冷呀!'我问她风怎么会怕冷呢?她挺认真地瞪大眼睛说:'风要是不怕冷,为什 么也喜欢往人怀里扑?'你看看!……"她说得满脸绽开了笑纹,抚了抚头发说:"多乖的孩子!我这当阿奶的,怎么舍得身边少了这么个宝贝哟!"安王福晋只好 陪着笑,心里却有点发酸。太后好象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说:"还有一层,你一定想过了。冰月已是公主,名分一定,不好降尊了!……"那拉氏连连点头。这时太 监禀告安亲王求见,庄太后笑了,说:"果然来了,进来吧!"岳乐进宫,一见妻子在座,先就沉下脸,向太后跪安后,便向福晋说:"你回去吧。"福晋还想对丈 夫念叨几句,要讨冰月回府住几天。岳乐面色很难看,根本不想听她讲话,立刻阻止她说:"我有正事谒见,你在这里不便,快向太后跪辞。"福晋虽然满心委屈, 还是听话地向太后跪安。太后一直微笑地望着他俩,听他们说话,见福晋告辞,也没挽留的意思。

福晋刚走,岳乐就急忙说:"太后,皇上仍是不肯相见。

不过今天有所不同,有一小沙弥来传皇上圣意,命我来见皇太后,说皇上有事委托了皇太后。"庄太后没有说话,只对苏麻喇姑做了个手势,苏麻喇姑走进寝宫,回来时手中捧了一只镶嵌着黄金掐丝龙凤的玉匣。

太后就着她的手打开匣盖,翻出一张纸,一声不响地递给了岳乐。

岳乐接过一看,就认出了皇上那苍劲有力的字迹,题为"行痴和尚上圣母皇太后书"。才看了几行,岳乐的脸都发青了,不等 看完,他已经双膝跪倒在太后面前,身上如发寒热病似的一阵阵颤抖,说:"太后明鉴,岳乐若有此念,天打五雷轰!"行痴和尚在上书中,除了告不孝之罪和表示 断绝红尘之外,中心是要岳乐主持国政,如果太后认可,他将禅位给岳乐。

庄太后笑道:"起来吧,不值得这样。我要是疑心你,也不会给你看了。"岳乐抹去脖子上流淌的冷汗,迟疑地说:"可是 ——,怎么办呢?皇上他什么话也听不进,谁也不肯见……"庄太后敛起笑容,沉思道:"不到火候,急也无益。去年金陵危急就是这般模样。越劝越不听,越压跳 得越凶。但他毕竟不笨不傻,静下心来自会明白的。"岳乐心中仍不安定,说:"这一次不同以往。董皇后去了,皇上他伤心过度……"太后长叹一声:"唉,连你 也不明白!他这样,难道仅仅为的是乌云珠吗?……"岳乐一惊,迷迷茫茫的心里忽然明亮了,一阵心酸、一阵心痛,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半天,太后抑住悲酸,重新平静下来,说:"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况且是已死的美人?但凡醒悟,不难选择。纵然他一时不 悟,有内阁、六部和议政会议,国事还不至于因此停顿下来。我看要他省悟,恐怕解铃还需系铃人。""太后的意思是……"太后笑了:"行痴和尚的师父玉林通琇 即将来京,派得力大臣出京相迎吧!"果然如皇太后所料,没过几天,十月十五日,国师玉林通琇到京,几乎是下马就直奔大内万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回宫;十 月十平日,象没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处理国事,心气平和,神态自然、宁静。确实,他从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后不拖辫子,但谁敢看一眼呢!

所有的人又松了一口气,危机总算过去了。

后来侍从太监禀告皇太后,玉林国师处理此事极为干净利落,劝皇上还俗也不过用了三五句话。

玉林一进万善殿,立刻命他的徒子徒孙们把茚溪森捆绑在石柱上,四周架起柴禾,因他竟敢替皇上落发,准备点火烧他。随后,玉林进了他的小徒弟行痴也即福临的方丈室。两人一见,光头和尚与光头皇帝相对,玉林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禁了。而福临呢?又是一场开怀大笑。

福临立即对玉林说:"朕思上古,唯释迦如来舍王宫而成正觉,达摩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欲效法,师父以为如何?"玉林摇 头,正色道:"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永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诸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 萨智所住处。"福临默然沉思。殿外呼喊声喧闹一片,堆起的柴薪已经点着了火,茚溪森念佛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福临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忙道:"师父不要怪罪 师兄,是朕命他净发的。""怪不怪,无需细究。除非皇上蓄发,茚溪不能无罪。"烟火腾起,茚溪森已被裹在其中了。福临无可奈何地笑道:"饶了师兄吧!朕静 听师决就是。"茚溪森得救了。代价便是福临蓄发还俗。

以为危机过去的人,又高兴得太早了。蓄发后的皇上象是换了个人。他对国家政事失去了兴趣,再没有从前励精图治、勤政爱 民、日理万机的劲头了。上奏本章堆积如山,他懒得批阅;大臣们求见,他也不高兴翻膳牌。他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参禅,此外便是打猎出巡。在宫内,他对皇太后恭 顺如旧,但对后妃们极其冷淡。只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养心殿,引起后妃的强烈忌恨。在朝廷内,他好象把对济度的愤概和对董皇后早逝的怨恨一古脑 儿撒在满洲亲贵身上,对他们格外疏远,也格外严厉。许多满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么新花样,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

他几乎不再提起董皇后,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渐渐把往事忘却。

可是,十二月初,玉林通琇归山时,皇上赐给他御笔亲书唐诗一幅,笔墨淋漓,仿佛滴着泪珠:"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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