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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旭诺小姐心里想:“并且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他老对我说些不容气的话。”
彼阿莱又说:“你还是那样办吧。我觉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齐。他说得好,替社会去掉一个罪犯,不管他怎样义气,在我们总是服从法律。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谁保得住他不会一时性超,把我们一齐杀掉?那才该死呢!他杀了人,我们是要负责任的,且不说咱们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
米旭诺小姐一肚子心事,没有功夫听被阿莱那些断断续续的话,好似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这老头儿一朝说开了场,米旭诺小姐要不加阻拦, 就会象开了发条的机器,嘀嘀咕咕永远没得完。他提出了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讨论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题,始终没有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他东拉西扯,旁征博 引,正讲着在拉哥罗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证的故事。进得门来,米旭诺瞥见欧也纳跟秦伊番小姐谈得那么亲热那么有劲,连他们穿过饭厅都 没有发觉。
“事情一定要到这一步的,”米旭诺对彼阿莱说。“他们俩八天以来眉来眼去,恨不得把灵魂都扯下来。”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给定了罪。”
“谁?”
“莫冷太太喽。”
“我说维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谁是莫冷太太?”米旭诺一边说一边不知不觉走进了波阿莱的屋子。
彼阿莱问:“维多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没有罪?她不该爱上欧也纳先生,不知后果,没头没脑的瞎撞,可怜的傻孩子!”
欧也纳白天被特·纽沁根太太磨得绝望了。他内心已经完全向伏脱冷屈服,既不愿意推敲一下这个怪人对他的友谊是怎么回事,也不想想这种友谊的结果。一小 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亲热得了不得;他已经一脚踏进泥洼,只有奇迹才能把他拉出来。维多莉听了他的话以为听到了安琪儿的声音,天国的门开了, 伏盖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象舞台上的布景。她爱他,他也爱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在屋子里没有人窥探的时候,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着他说话,哪个 女人不会象她一样的相信呢?至于他,他和良心作着斗争,明知自己在做一桩坏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里想只要将来使维多莉快乐,他这点儿轻微的罪过就能补 赎;绝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种悲壮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狱的光彩一齐放射出来。算他运气,奇迹出现了:伏脱冷兴冲冲的从外边进来,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对青年 原是由他恶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们这时的快乐,突然被他粗声大气,带着取笑意味的歌声破坏了。
①高阿涅冒充圣·埃兰伯爵招摇撞骗。一八零二年以窃罪被捕,判苦役十四年。一八零五年,越狱,以假身分证投军,参与作战,数次受伤,升擢至切长,王政 时代充任赛纳州宪兵队中校,受勋累累,同时仍暗中为贼党领袖。莱次在蒂勒黎花园检阅时,被人识破,判处终身苦役。此案当时曾轰动一时。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①
维多莉一溜烟逃了。那时她心中的喜悦足够抵销她一生的痛苦。可怜的始娘!握一握手,脸颊被欧也纳的头发厮磨一下,贴着她耳朵(连大学生嘴唇的暖气都感 觉到)说的一句话,压在她腰里的一条颤危危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吻……在她都成为心心相印的记号;再加隔壁屋里的西尔维随时可能闯入这间春光烂缦 的饭厅,那些热情的表现就比有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热,更强烈,更动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个每十五天仟侮一次的姑娘,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 即使她将来有了钱,有了快乐,整个委身于人的时节,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这个时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脱冷对欧也纳道。“两位哥儿已经打过架。一切都进行得很得体。是为了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葛里娘谷堡垒交 手。八点半,正当泰伊番小姐在这儿消消停停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就好承继她父亲的慈爱和财产。你想不奇怪吗!泰伊番那小于的剑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 象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过我的撒手纲。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剑来直刺脑门的家数,将来我教给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听着楞住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财高老头,皮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称心呢,”伏脱冷对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强,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缩回去;他脸色发白,倒在椅子里,似乎看到眼前淌着一堆血。
“啊!咱们的良心还在那儿嘀咕,”伏脱冷低声说。“老头儿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私。这样一笔陪嫁尽可把你洗刷干净,跟新娘的礼服一样自;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迟疑,决定当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
“你很不高兴,孩子。我来给你开开心吧,你来!”说完老人在灯上点了火把,欧也纳存着好奇心跟他上楼。
高老头问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屋子里去。今天早上你以为她不爱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气了,绝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没 有?我们约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珑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去住。你不能出卖我哪。她要瞒着你,到时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离 圣·拉查街只有两步路。那儿包你象王爷一般舒服。我们替你办的家具象新娘用的。一个月功夫,我们瞒着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将来我女儿 一年有三万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不声不晌,抱着手臂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当儿,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儿说,“我全副精神对付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你不会拒绝我吧,倘使我有点儿要求?”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也是归你的,我想住在那里,行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光是住在那儿。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 说,你不会讨厌吧?你回家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听到你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使她快乐。——要是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 出门,等于给我心上涂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象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她 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踅着细步,象小猫一样可爱的走来走去。一个月到现在,她又恢复了从前小姑娘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 复原了,你给了她幸福。哦!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替你办。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听她们一本正经的叫我父亲,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 爸爸,我又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十足十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好久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功夫我没有同女儿肩并肩的一块儿走了。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 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我在那儿,就好伺 候你啦。倘若那个亚尔萨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风症乖乖的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不知该多么高兴呢!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 那么可怜,一点儿人生的乐趣都没有尝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好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侧了侧脑袋又说:“她太爱你了,上街的时候她跟 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极了!他多有良心!有没有提到我呢!——呢,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拉拉扯扯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 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快乐极了,不觉得老了,我的身体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
“嗯,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楞头楞脑的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决斗了;高老头告诉他,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象做了一场恶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马上打开,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你时时刻刻想到我,因为……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是在匣子里边用釉彩堆成的。这件想望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 案,他件件中意。高老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准是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乐也不下于他们两人。 他已经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着你呢。亚尔萨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儿吃饭。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实,他楞住了。他不是说爱我女儿爱得五体授地么? 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牛头马面的一个畜生罢了。你会 留我一块儿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拥抱你。” 他搂着大学生。“答应我,你得使她快乐!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紧事儿,不能耽误。”
“我能不能帮忙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要他今天晚上给我约个时间,我有件紧急的事和他谈。”
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可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可不知什么叫做高里奥的老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教你尝尝昧儿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生道:“我可以赌咒,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同人决斗,听说他会送命的。”
①维阿的喜歌剧《两个忌妒的人》(一八一三)中的唱词。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欧也纳道:“噢!非告诉他不可,别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①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了。”
“喂”伏脱冷喊,“来拿我的一瓶波尔多去。”②
“你觉得好看吗,那只表?”高老头问。“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谈锋。他诙谑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交了什么运呀,快活得象云雀一样?”伏盖太太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钉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实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我可以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莱,咱们不会因此生气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肯绘人雕做拉希公墓③的爱神,” 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莱呢?”皮安训问;
“噢!波阿莱就扮做波阿莱。他是果园里的神道,是梨的化身,”④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皮安训说。
“都是废话,”伏盖太太插嘴道,“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出来吧,又好健胃又好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颈了!”
“诸位,”伏脱冷道,“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八道生气,可不能侵犯无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 靠着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这么说可毫无政治意味。⑤——来呀,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叫。“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听 见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来!”
“来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备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滴。两个邻居已经在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子味儿。克利斯朵夫,这瓶给你吧,另外去拿,在右边,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炒,”画家说,“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来两瓶香摈,”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干么不把整个屋子吃光了?两瓶香摈!十二法郎!我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肯会香摈的账,我请大家赐果子酒。
“吓!他的果子酒象秦皮汁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皮安训,我听见秦皮汁三个宇就恶心……行!去拿香摈,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伏盖太太叫,“拿饼干跟小点心来。”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巴。”
①格雷德里的喜歌剧《狮心王理查》中的唱词。
②波尔多为法国西部港口,产红葡萄酒有名,通常即以此地名称呼红酒。
③拉希公墓为巴黎最大的公共坟场。
④poire(梨)与poiret(波阿莱——人名)谐音,故以此为戏。
⑤夏多一拉斐德为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称,大概伏脱玲请大家喝的就是这一种。当时又有法兰西银行总裁名叫拉斐德,放以谐音作成谚语。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象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来:“磨刀哇!磨刀哇!”
“鸟粟子呕!”
“卷饼唉,太太们,卷饼唉!”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呕!鲜鱼呕!”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几分钟之内,哗哩哗啦,沸沸扬扬,把人脑袋都胀破了。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瞎说八道,象一出大杂耍。优脱冷一边当指挥一边冷眼圈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两 人好象已经醉了,靠着椅子,一本正经望着这片从来未有的混乱,很少喝酒,都想着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觉得身子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眼捎里留意他们的神色,等 到他们眼睛迷途忽忽侠要闭上了,他贴着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伏脱冷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不能;吏你胡闹。一朝我决心要干什么事,只有上帝能拦住我。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通风报信, 跟小学生一样糊涂!炉子烧热了,面粉捏好了,面包放上铲子了;明儿咱们就可以咬在嘴里,丢着面包心子玩儿了,你竞想捣乱吗?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 饭!心中要有甚么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东西消化了,那点儿不舒服也就没有啦。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剑头一挥,替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 张罗好啦。维多莉继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光是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欧也纳听着这些话不能回答,只觉得舌尖跟上领粘在一块,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看见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脸。不久,声音静 下来,客人一个一个的散了,临了只剩下伏盖太太,古的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好似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把别的瓶子装 满。
寡妇说:“嗯!他们疯疯癫癫,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道:“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哟!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象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玛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独者》改编的戏。倘使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儿土”
古的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着《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①写的小说,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树下哭得象玛特兰纳,而且是一部伦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多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人事不知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滑稽的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一边热烈的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巴,我的心肝肉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②
维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脱冷道:“那你在这里照应他吧。”又凑着她的耳朵说,“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他真爱你啊,这小伙子。我看,你将来会做他的小媳妇儿。”他又提高了嗓 子:“未了,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头借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这样结束的。哎,妈妈,”他转身楼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 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让我去替你雇辆车。”说完他唱着歌出去了: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瓤…③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瞧,古的太太,这样的男人才教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条商说:“哟,高老头去啦。这啬刻鬼从来没想到带我上哪儿去 过。我的天,他要倒下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象话!也许你们要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扶他上楼吧。”
西尔维抓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楼,当他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说着,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头发撩上去,“真象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
伏盖太太道:“啊!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象俗话说的,手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了;象欧也纳先生这么可爱,这么出众的人才,可从来没见过。瞧他睡得多 美!把他的头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呢,他倒在维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们是有神道保佑的。再侧过一点,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芦上啦。他们俩配起来倒是挺好的 一对。”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别胡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呢!他听不见的。来,西尔维,帮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尔维道:“哎哟!太太,吃饱了饭戴大胸褡!不,你找别人吧,我下不了这毒手。你这么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险的。”
“管他,总得替伏脱冷先生挣个面子。”
“那你对承继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一边走一边呛喝:“嗯,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多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维多莉,欧也纳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克利斯朵夫的打鼾声,相形之下,欧也纳的睡眠越加显得恬静,象儿童一 般妖媚。维多莉股上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象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照顾欧也纳,借此发泄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而没有一点犯 罪的感觉。千思百念在胸中涌起,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多么快活。
古的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暗暗称赏。维多莉很象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沉着有力的笔触只着重面部,黄黄的皮色仿佛反映着天国的金光。
维多莉摩着欧也纳的头发说:“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
“孩子,他要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倒是证明他老实。”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我不愿意给那个人看见。他说话叫人精神上感到污辱,瞧起人来真受不了,仿佛剥掉人的衣衫一样。”
古的太太说:“不,你看错了!他是个好人,有点象过去的古的先生,虽然粗鲁,本性可是不坏,他是好人歹脾气。”
在柔和的灯光抚弄之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优脱冷悄悄的走进来,抱了手臂,望着他们说道:
①伏盖太太毫无知识,把作者的姓名弄得七颠八倒,和作品混而为一。
②阿梅台·特·菩柏朗的有名的情歌中的词句,一八一九年被来人一出歌舞剧。
③当时工场里流行的小调。
④夏多一拉斐德为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称,大概伏脱玲请大家喝的就是这一种。当时又有法兰西银行总裁名叫拉斐德,放以谐音作成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