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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伏盖公寓(2)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纯粹是南方型的脸:自皮肤,黑头发,蓝眼睛。风度,举动,姿势,都显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衣 著朴素,乎日尽穿隔年的旧衣服,有时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褂,粗背心;蹩脚的旧黑领带相得马马虎虎,象一般大学生一样;裤子也跟 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底皮。  

在两个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间,那四十上下,鬓脚染色的伏脱冷,正好是个中间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种人都会喊一声好家伙!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 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脸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象冷酷的人。他的低中 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配合,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堆着笑脸。什么锁钥坏了,他立刻拆下来,极技大时的修理,上油,挫一阵磨一阵,装配起 来,说:“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要是有人过于抱怨诉苦,他立刻凑上来帮忙。 好几次他借钱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赖他的债,因为他尽管外表随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 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象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 是中饭后出门,回来用晚饭,整个黄昏都在外边,到半夜前后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百宝钥匙开大门。百宝钥匙这种优待只有他一个人享受。他待寡妇也再好没 有,叫她妈妈,楼着她的腰,——可惜这种奉承对方体会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脱冷一个人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的腰 身。他另外一个特点是饭后喝一杯葛洛丽亚①,每个月很阔绰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圆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涡内一无所见,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对一切与己无干的 事漠不关心,但即使不象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营生,却没有一个人看得透。虽然他把亲 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当做墙壁一般挡在他跟旁人之间,但他不时流露的性格颇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发一阵可以跟于凡那②相比的牢骚,专爱挖苦法律,鞭挞 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风的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离不了这个中年人跟那个大学生。一个是精力充沛,一个是长得俊美,她无意之间受到他们吸引。可是那两位好似一 个也没有想到她,虽说天道无常,她可能一变而为陪嫁富裕的对象。并且,那些人也不愿意推敲旁人自称为的苦难是真是假。除了漠不关心之外,他们还因为彼此境 况不同而提防人家。他们知道没有力量减轻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时叹苦经叹得太多了,互相劝慰的话也早巳说尽。象老夫妻一样的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机 械的生活,等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他们可以在路上遇到一个瞎子而头也不回的走过,也可以无动于衷的听人家讲一桩苦难,甚至把死亡看做一个悲惨 局面的解决;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惨痛的苦难都冷了心。这些伤心人中最幸福的还算伏盖太太,高高在上的管着这所私人救济院。唯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 是一座笑盈盈的树林;事实上,静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象大草原一样广漠无堰。唯有为她,这所黄黄的,阴沉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充满 愉快。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喂养那批终身做苦役的囚犯,他们尊重她的威权。以她所定购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儿还能找到充足而卫生的饭食,以及即使不 能安排得高雅箭适、至少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哪怕她做出极不公道的事来,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①国有酒精的咖啡或红茶。

②公元一世纪时以讽刺尖刻著名的拉丁诗人。  

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当然应有尽有,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象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十八个客人中间有一个专受白眼的可怜虫,老给人家打 哈哈的出气筒。欧也纳。特。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开头,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上两年的环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个出气筒,从前做面条生意的高里奥老头。要是画家 来处理这个对象,一定会象史家一样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半含仇恨的轻蔑,带着轻视的虐待,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加之于一个最老的房客身上 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易原谅吗?这些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暴行。也许人的天性就喜欢教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者为了满 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做牺牲品,来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儿童,就会在太冷天按人家的门铃,或者提着脚 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涂写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岁的高老头,在一八一三年上结束了买卖,佳到伏盖太太这儿来。他先住古的太太的那套房间,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费,那气派仿佛多五 个路易少五个路易①都无所谓。优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码家具,例如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乐椅,几张胶画,以及连 乡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纸。高老头那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阔气,以为他是个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搬来的时候箱笼充实,里 外服装,被褥行头,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鲍商人很会享福。十八件二号荷兰细布衬衫,教伏盖太大叹赏不置,面条商还在纱颈围上扣着两支大金刚钻别针,中间 系一条小链子,愈加显出衬衣料子的细洁。他平时穿一套宝蓝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纲格布背心,下面鼓超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在那儿寓动,把一条接有各色坠子的 粗金链子,震动得一蹦一跳。鼻烟匣也是金的,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小圆匣子,仿佛他还有风流抱事呢。听到房东太大说他风流,他嘴边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个 小财主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他的柜子(他把这个名词跟穷人一样念别了音)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伏盖寡妇殷勤的帮他整东西时,不由得眼睛发亮,什么勺子, 羹匙,食品,油瓶,汤碗,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当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东西。这些礼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个盘,跟 一个益上有两只小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  

“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为此花掉了做姑娘时候的积蓄。噢,太太,要我动手翻土都可以,这些东西我决不放手。谢天谢地!这一 辈子总可以天天早上用这个体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哩。”  未了,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还瞥见一叠公债票,约略加起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从那天起,龚弗冷家的始奶奶,年纪四十八而只 承认三十九的伏盖太太,打起主意来了。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是虚肿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耍用手去抹,她觉得这副相貌还体面,讨人喜欢。他的多肉而 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他具备伏盖寡妇所重视的若干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又痴呆的脸,也从旁证实。伏盖寡妇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 实,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多艺学校②的理发匠来替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在他的低额角上留出五个尖角,十分好看。虽然有点儿士 气,他穿扮得十分整齐,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表示他从来不愁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③。所以高里奥搬进伏盖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 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身上去再生;她把这个念头放在欲火上烧烤,仿佛烤一只涂满油脂的竹鸡。再蘸,把公寓出盘,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成 为本区中一个显要的太太,替穷人募捐,星期日逛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④;随心所欲的上戏院,坐包厢,毋须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送她;总而言 之,她做着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钢子一个铜子积起来的四万法郎,对谁也没有提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论,自己还是一个出色的对象。“至 于其他,我还怕比不上这家伙!”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有心表现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窝。  

①路易为法国旧时金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随时代而异。  

②法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之一,校址在先贤词附近,离伏益公离甚近。

③当时最著名的一种鼻烟。  

④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均巴黎近郊名胜。 

从这天起,约摸有三个月,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匠,在装扮上化了点心血,推说公寓里来往的容人都很体面,自己不能不修饰得和他们相称。她想出 种种玩艺儿要调整房客,声言从今以后只招待在各方面看来都是最体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门,她便宣传说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矩头,特别选中 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上面大书特书:伏盖宿舍,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风景优美,可以远眺高勃冷盆地(那是要在四层楼上远眺的), 园亭幽雅,菩提树夹道成荫。”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的话。  

这份传单替她招来了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岁,丈夫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军;她以殉职军人的寡妇身份,等公家结算抚恤金。伏盖太太把饭菜弄得狠 精美,客厅里生火有六个月之久,传单上的诺言都严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亲爱的朋友,说预备把特·伏曼朗男爵夫人和上校毕各阿棱 伯爵的寡妇,她的两个朋友,介绍到这儿来;她们住在玛莱区①一家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的宿舍里,租期快要满了。一朝陆军部各司署把手续办完之后,这些太太都是 很有钱的。  

“可是”,她说,“衙门里的公事老不结束。”  

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齐上楼,到伏盖太太房里谈天,喝着果子酒,嚼着房东留备自用的糖果。特·朗倍梅尼夫人大为赞成房东太太对高里奥的看法,认为确是高 见,据说她一进门就猜到房东太太的心思;觉得高里奥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亲爱的太太”,伏盖寡妇对她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保养得挺好,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哩。”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装束很热心的贡献意见,认为还不能跟她的抱负配合。“你得武装起来,”她说。仔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寡妇一同上王富市场的木廊 ②,买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带她的朋友上小耶纳德铺子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条披肩。武装买齐,扎柬定当之后,寡妇真象煨牛肉饭店的招牌 ③。她却觉得自己大为改观,添加了不少风韵,便很感激伯爵夫人,虽是生性吝啬,也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实际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奥,替自 己吹嘘一番。朗倍梅尼夫人很乐意当这个差事,跟老面条商作了一次密谈,想笼络他,把他勾引过来源自己的用场;可是种种的诱惑,对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绝,至少 是怕羞得厉害;他的伦俗把她气走了。  

“我的宝贝,”她对她的朋友说,“你在这个家伙身上甚么都挤不出来的!他那疑神疑鬼的态度简直可笑;这是个吝啬鬼,笨蛋,蠢货,只能讨人厌。”  

高里奥先生和朗倍梅尼太太会面的经过,甚至使伯爵夫人从此不愿再同他住在一幢屋里。第二天她走了,把六个月的膳宿费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 伏盖太太拼命寻访,总没法在巴黎打听到一些关于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这件倒媚事儿,埋怨自己过于相信人家,其实她的疑心病比猫还要重; 但她象许多人一样,老是提防亲近的人而遇到第一个陌生人就上当。这种古怪的,也是实在的现象,很容易在一个人的心里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 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把自己心灵的空虚暴露之后,暗中觉得受着旁人严厉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维,他们又偏偏极感需要,或者自己素来没有的优点,竭力想 显得具备;因此他们希望争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顾不得将来是否会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势利,对朋友或亲近的人绝对不行方便,因为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 报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劳,可以让自尊心满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圈内同他们离得越近的人,他们越不爱;离得越远,他们越殷勤。伏盖太太显然兼有上面两种性 格,骨子里都是鄙陋的I虚伪的,恶劣的。  

“我要是在这儿,”伏脱冷说,“包你不会吃这个亏!我会褐破那个女骗子的面皮,教她当场出彩。那种嘴脸我是一望而知的。”  

①从十七世纪起,玛莱区即为巴黎高等住宅区。  

②一八二八年以前王富市场内有一条走廊,都是板屋,开着小铺予,廊子的名字叫做木廊。  

③饭店当时开在中学街,招牌上画一条牛,戴着帽子和被肩;旁边有一袜树,树旁坐着一个女人。 

象所有心路不宽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来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欢把自己的错处推在别人头上。受了那次损失,她认为老实的面条商是罪魁祸 首;并且据她自己说,从此死了心。当她承认一切的挑引和搔首弄姿都归无用之后,她马上猜到了原因,以为这个房客象她所说的另有所欢。事实证明她那个美丽动 人的希望只是一场空梦,在这家伙身上是甚么都挤不出来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针见血的话,——她倒象是个内行呢。伏盖太太此后敌视的程度,当然远过于先前 友谊的程度。仇恨的原因并非为了她的爱情,而是为了希望的破灭。一个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从怨恨的险坡望下走,就难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奥先 生是她的房客,寡妇不能不镰着受伤的自尊心不让爆发,把失望以后的长吁短叹藏起来,把报复的念头闷在肚里,好似修士受了院长的气。逢到小人要发泄感情,不 问是好感是恶感,总是不断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妇凭着女人的狡猪,想出许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里添加出来的几项小节目。  

“用不着什么小黄瓜跟鰽鱼了。都是上当的东西!”她恢复旧章的那天早晨,这样吩咐西尔维。  

可是高里奥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俭省已经成为习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 晚餐。因此伏盖太大要折磨她的房客极不容易,他简直无所谓嗜好,也就设法跟他为难。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对高里 奥的敌意感染别的房客;而他们为了好玩,竟然帮着她出气。  

第一年将尽,寡妇对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里恩情:这个富有七八千法郎进款的商人,银器和饰物的精美不下于富翁的外室,为什么位到这儿来,只付一笔在他 财产比例上极小的膳宿费?这第一年的大半时期,高里奥先生每星期总有一二次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改为一个月两次。高里奥大爷那 些甜蜜的约会,对伏盖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习惯越来越正常,伏盖太太不能不生气。这种改变被认为一方面由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同时也 由于他故意跟房东为难。小人许多最可鄙的习惯中间,有一桩是以为别人跟他们一样小气。不幸,第二年年终,高里奥先生竟证实了关于他的谰言,要求搬上三楼, 膳宿费减为九百法郎。他需要极度播节,甚至整整一冬屋里没有生火。伏盖寡妇要他先付后住,高里奥答应了,从此她便管他叫高老头。  

关于他降级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可是始终猜不透!象那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般头脑空空如也,并且因为只会胡扯而随便乱 说的人,自有一套逻辑,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决没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中,那么体面的富商一变而为骗子,风流人物一变而为老混蛋了。一忽儿,照那个时代搬 入公寓的伏脱冷的说法,高老头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钱,还在那里靠公债做些小投机,这句话,在伏脱冷嘴里用的是有声有色的金融上的术语。一忽儿,他 是个起码赌鬼,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他十来个法郎。一忽儿,他又是特务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脱冷认为他还不够狡猾当这个差事。又有一说,高老头是个放印子 钱的守财奴,再不然是一个追同号奖券的人①。总之,大家把他当做恶劣的嗜好,无耻,低能,所能产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过无论他的行为或恶劣的嗜好如何耍不 得,人家对他的敌意还不至于把他撵出门外:他从没欠过房饭钱。况且他也有他的用处,每个人快乐的或恶劣的心绪,都可用打趣或咕噜的方式借他来发泄。最近似 而被众人一致认可的意见,是伏盖太太的那种说法。这个保养得那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曲人,据她说,实在是个古怪的好色鬼。伐盖寡 妇的这种坏话有下面的事实做根据。  

那个晦气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榴掉以后几个月,伏盖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听见楼梯上有绸衣悉索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女人轻轻巧巧的溜进高里奥房 里,打开房门的方式又象有暗号似的。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亮得不象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象鳗 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榴进厨房,问高里奥先生的房间在哪儿。伏盖太太带着厨娘去凑在门上偷听,耳朵里掠到几旬温柔的话;两人会面的时间也有好一会。高里奥送女 客出门,胖子西尔维马上抓起菜篮,装做上菜市的模样去跟踪这对情人。  

她回来对女主人说:“太太,高里奥先生—定钱多得作怪,才撑得起那样的场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转角,有一辆漂亮马车等在那里,我看她上去的。”  

①买奖券时每次买同样的号码而增加本钱,叫做遍同号奖券” 

吃晚饭的时候,伏盖太大去拉了一下窗帘,把射着高里奥眼暗的那道阳光遮掉。①  

“高里奥先生,你阳光高照,艳福不浅呢,”她说话之间暗指他早晨的来容。“吓!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儿呐;”他回答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房容都以为是老人故意选面子。  

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象要出去应酬的模样。房客在窖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 金发女子,瘦瘦的身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决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儿。  

“哎啊!竞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

“哎啊!竞有三个!”西尔维说。  

这第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  

“哎啊!竞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在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情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 气。可是那些女容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使唤他做老雄猫。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容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 狠狠的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做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的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还要节省开支,搬上四层楼,每个月的房饭钱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烟,打发了理发匠,头上也不再扑粉。高老头第一次不 扑粉下楼,房东太太大吃一惊,直叫起来;他的头发原是灰中带绿的腌臜颜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似乎成了饭桌上最忧郁的一张脸。如今 是毫无疑问了:高老头是一个老色鬼。要不是医生本领高强,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佳,因为治他那种病的药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头发所以颜色那么丑恶,也是由于他 纵欲无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继续纵欲的药物之故。可怜虫的精神与身体的情形,使那些无稽之谈显得凿凿有据。漂亮的被褥衣物用旧了,他买十四铜子一码的棉布来 代替。金刚钻,金烟匣,金链条,饰物,一样一样的不见了。他脱下宝蓝大擞跟那些华丽的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长裤。他 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肥胖的脸,不知打了多少皱搁;脑门上有了沟槽,牙床骨突了出来。他住到圣·日内维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变了 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满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财主,仿佛不久才荒唐过来,雄赳赳气昂昂,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如今忽然象七十 老翁,龙龙钟钟,播摇晃晃,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了黯淡的铁灰色,转成苍白,眼泪水也不倘了,殷红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觉得他可 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般年轻的医学生注意到他万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尖,再三戏弄他而什么话都探不出来之后,说他害着甲状腺肿大。②  

有一天黄昏,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他说:“啊,喂!她们不来看你了吗,你那些女儿?”口气之间显然怀疑他做父亲的身份。高老头一听之下,浑身发抖,仿 佛给房东太太刺了一针。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抖动的回答。

“哎啊!有时你还看到她们!”那般大学生齐声嚷着,“真了不起,高老头!”  

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复了迷迷糊溯的神气。光从表面上观察的人以为他老态龙钟。倘使对他彻底认识了,也许大家会觉得他的身心交瘁是 个大大的疑案;可是认识他真是谈何容易。要打听高里奥是否做过面条生意,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街坊,老躲在公 寓里象牡蛎黏着岩石;至于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诱惑,使他们一走出圣·日内维新街便忘记了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头脑狭窄的人和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一致认 为以高老头那种寒伦,那种蠢头蠢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或本领。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盖太大的意见。象她那种每天晚上以嚼舌为事的老 太婆,对什么事都爱乱猜,结果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她说:  

“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象来看他的那些女容,他决不会住在我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钱,也不会穿得象穷人…样的上街了。”  

①本书中所说的晚餐,约在下午四点左右。公寓每日只开两餐。  

②面角为生理学名词。侧面从耳孔至齿槽(鼻孔与曰唇交接处)之水平线,正面从眼窝上部(即额角最突出处)至齿槽之垂直线,二线相遇所成之角,称为面 角。人类之面角大,近于直角;兽类之面角小,近于锐角。面角的顶尖乃指眼窝上部。甲状腺肿大之生理现象往往为眼睛暴突,精神现象为感觉迟钝,智力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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