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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面向武汉排山倒海似的进军开始了。
爆破的声音像一声声闷雷,从武汉方向传来,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它震痛了秦震的心。
在那座被破坏的大桥旁边,河面上搭了浮桥,部队络绎不绝地走过去、走过去。
秦震站在大桥断裂的崖顶上,看着烟尘滚滚中的人群。浮桥上拥挤不堪,但秩序井然,战士们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秦震很理解战士此刻的心情。只要战斗一开始,他们就跃跃欲试,恐后争先。河流给阳光照得像晶亮的铜片,看上去像似凝固,其实是在汩汩流动。浮桥在人们的脚步下,有点颤悠、有点摇晃。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倏倏急动,光影朦胧。他想道:"这是多么可爱的一支部队呀!"他忍不住啧啧称赞,"他们就是这个样子,从松花江走到长江,就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么远这么长的线路,就是战争中的一项丰功伟业啊!"突然间,几声比较猛烈的爆破声连续传来,他转身朝向武汉,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但,除了一片静寂的晴空外,只有天际冒出几朵白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这能说明什么呢?当为这不可测的情景而踌躇时,他忽然发觉浮桥上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们似乎根本没计较什么爆破声,而只为了在进入战斗之际,看到高级指挥员和他们在一起而高兴。秦震很理解战士们的心境,他立刻扬起一只手臂向他们挥动,有两三个战士也朝他挥手,多数人好像被他的挥手鼓起更大的勇气,于是加快脚步,像潮水一样,不停歇地一直涌过浮桥去。一刹那之前秦震看到陈文洪和梁曙光也在浮桥上,掺杂在进军行列里。有几个人牵着马,尾随在他们身后,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已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一过浮桥,就跃马扬鞭,急驰而去了。秦震本来准备跟在先头团后面前进,可是他来迟了一步。炮兵已经开上浮桥,一色披了伪装网的大炮,给马拉着,发出轧轧轰响,压得浮桥像要沉下水去。黄参谋想阻止炮兵,秦震一把抓着他的胳膊连忙制止了,黄参谋嘟嘟囔囔:
"不按行进序列……"
"哎呀,老兄,这是解放大武汉呀,谁不急着往前赶。"
等到炮兵部队渡河完毕,秦震走过浮桥,就跳上小吉普。
大路上到处都是部队,小吉普跑不起来。驾驶员把喇叭按得"呜呵呜呵"直响,这时秦震不再加以制止,因为他自己也心急如焚。
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在他心上压下不祥的阴影。
部队像海潮,吉普车像一艘快艇从人海里冲开波浪,留下一条航迹。黑压压的人群向两旁躲闪,就像波浪向两旁掀开而后又合起来。
吉普车超逾了人群,司机回头急看,显然是看装载警卫部队的大卡车有没有跟上来。这是上前线呀,应当等他们一起前进。秦震突然一跺脚,吉普车钢铁底盘"卡"地响了一声,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走!"
秦震估计最先头前哨部队该已进入武汉,他急于直接掌握情况,部署任务,于是吉普车旋卷起一股烟尘飞驰而去。
爆炸声愈来愈近,一种沉重的紧迫感窒息着人,人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
当吉普奔向一座木桥,木桥正在燃烧,浓烈的黑烟已经卷起红红的火焰。吉普飞上木桥,火辣辣的热气扑到秦震脸上,秦震刚感到灼热难当,还没来得及想,吉普已经闪电一样从火焰中猛冲过去。车子刚过去,木桥就轰的一声整个倒塌了。秦震一惊,心中漾出对司机小赵的赞赏,向这年轻人脸上投去一瞥,司机通红的面孔上渗出一层汗水。
后续部队只有涉水渡河了,战士们背负着重荷,你拉我,我拉你,踢荡得水花飞溅,从他们中间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谈笑。
秦震受了战士的感染,脸上掠过朦胧的微笑,微笑一直凝挂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
"是的,我们是从容的!"
"是的,我们是镇定的!"
事实上,时间在前进,时间在前进,他是在一分一秒地争夺呀!--他急于要知道:他将要拿到手的,是烟销灰灭的武汉、残破不堪的武汉,还是完整无缺的武汉……但,当汽车驰上一片漫长的高地,车却剧烈一震,猛然停住,不能动弹了。
秦震懊丧地站在高地上面,搓着两手说:
"怎么在这时候出事故?!"
可是,连他这个"特级驾驶员"参加进去,也检查不出出了什么毛病。
油门,线路……都没问题,驾驶员非常麻利地倒仰着身子,钻到车台底下去了。
过了一阵子,驾驶员从下面伸出涨红的面孔喊叫:
"掉了一个螺丝。"
这个粗壮的驾驶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出来。
"有没有备件?"
"没有……"
"没有,没有,难道让我们抬着它进武汉吗?"秦震发怒了。
黄参谋提醒:"让我们找一找。"
一线希望之光忽地闪起在秦震心头,他立刻说:
"找着它,一定找着它,一颗小螺丝钉谅它也不能飞上天!"
公路是这样宽阔,两边又长着茂盛的青草,找一颗小螺丝钉谈何容易。可是如果不找到它,在茫茫原野上,能向天还是能向地要一颗螺丝钉呢?于是,所有的人分散开来寻找。
秦震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做一件事,就仔细认真,精力集中,忘掉一切。
太阳光很强烈,公路路面晒得像白砂石一样反光,路面上细碎的沙屑干灼地在人们的脚步践踏下沙沙微响。
静,静得像一切都凝固起来了。
秦震有时蹲着,有时走几步又弯下腰来,他的眼光,冷静、敏锐,他要先自找到这颗螺丝钉,以显示他比背后管他叫"老头"的这般青年人还要强些。
当人们都在专心致志寻找时,忽然听到他惊喜地叫喊:
"啊,在这里……"
大家都纷纷往他那儿跑,见他站在公路边上,手指捏着一颗螺丝钉。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茫无目的的而是从颜色的对衬下寻找,公路是黄的、青草是绿的、螺丝钉是灰的,这样他就很快地摸出一条门路。这颗螺丝钉刚好飞滚到公路边沿青草棵下,在那一片绿色衬映下,灰色的螺丝钉就特别显眼了。大家一下把他围起来,不禁发出一阵赞叹、欢呼的声音,人们撩起衣襟擦着满脸汗珠。秦震得意地大声说:
"就是一根针,我也要从海底捞上来。"
驾驶员小赵高兴得咧着嘴笑,伸手接过螺丝钉,立刻就钻到车底下去了。
秦震站在高地上,两手叉在腰间,向武汉方向瞭望,已经看见大武汉影影绰绰、灰暗蒙蒙的一片轮廓。这时,透过灼热的阳光,有一阵风习习而来,只有接近江流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风,风里含着潮湿的水气,令人觉得特别清凉。他嗅到了这长江上吹来的风,他感奋异常,鼻翼微微翁动,心脏缓慢而舒畅地收缩,而后又缓缓松开。
吉普车又跑起来了。
愈来湿度越大的风迎面扑来,秦震大敞开军衣,一任江风在胸膛上猛烈扑打。
吉普车风掣电闪般奔驶:
--草地变成了菜田。
--空旷的野地上出现了破旧的房屋。
--房屋跟房屋紧密相接。
他们驶入路旁有刺桐的大街,两边出现了楼房。密扎扎的楼房、门窗、闪光的玻璃。大街那样直那样长,似乎没有头,要一直延伸到天边上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秦震示意向左拐弯,一直开到长江边。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大踏步朝江岸走去。太阳把浩浩荡荡的大江照得一片白花花的,看不见波浪,听不见涛声,只见江上几处爆破的船只冒着浓浓的黑烟。
一只,两只,十只……
秦震望着燃烧的船,他的内心既是恼火又是轻松,随即有一种巨大的欢乐掠过全身。他大踏步扭转身,是的,他抱住了整个武汉,一个完整无缺的大武汉。
白崇禧部队终于没敢实行炸毁大武汉的计划,而在紧急较量之下狼狈撤退了。在这之前,有过多少担忧,多少顾虑,而今兵不血刃,给长江中游这个枢纽城市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黎明。从司令部首脑们的预期中取得最理想的一个成果,秦震怎能不为此而高兴呢?
是的,是抱住……
是用火热的心抱住。
这在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上,闪现过第一道阳光、第二道阳光,现在,又闪现出第三道阳光的地方呀!
一时之间,他的心里有多少激情,有多少悲戚,又有多少欢乐,都犹如江潮一样汹涌而起。
他慢慢走近吉普,命令报话员:
"与陈文洪师通话!"
报话员立刻拉长报话机的天线,大声呼喊:
"黄河!黄河!我是泰山、泰山,我要黄河!我要黄河!……"
秦震接过报话机,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
"你是陈文洪吗?你们部队进展如何?"
"按兵团作战部署;已经分头抢占张公堤、武泰闸、水厂和电厂……"
"好哇!现在,陈文洪,我命令你率领部队立即向监狱前进!打开监狱!解放囚犯!是,是,是监狱,我命令你!"
解放大军一到武汉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武汉从慌乱与惊恐中苏醒过来,它睁大两眼,展开双臂,迎接亲人。
当最先头部队进至江岸时,远远看到一小群人呵呵喊着,挥动手臂,朝他们跑来。于是,双方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是江岸机务段铁路工人。"
"你们受苦遭罪了!"
"你们炮火连天的,不比我们辛苦?"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粗体壮、膀大腰圆的人,连鬓胡子加上面色乌黑,显得眼白和牙齿特别白,一双大眼闪闪发亮。他挤进走得热汗淋漓的队伍中,一面寻找,一面询问:
"谁是首长?谁是首长?"
陈文洪抢上一步跟他握手,这来人自我介绍:
"我是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哎呀,我们等你们等了多么久呐,我们合计好了,"由于过度兴奋,他的嘴巴像个壶嘴,满脑子谋虑,满肚子言语,都涌到壶嘴上,一齐向外冒,反而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合计了什么。他为他的语无伦次,有点懊恼,直等到稍稍镇定下来才说出:"我们开辆机车送你们进汉口……"
"对,对,坐着火车进汉口!"
人群簇拥着陈文洪和他带的一个排往前走去。
纠察队长扭转上身,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喊道:
"把我们的旗子插在车头上!"
"让我们威风凛凛!"
"要不是白崇禧堵塞了武胜关,我们会开火车到信阳去接你们呢!"
分不清话是谁说的,分不清笑是谁笑的,不过,由这群人中间轰响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构成从心里迸发出来的欢乐。
太阳光照着江岸机车厂,闷热无风,好多条铁路线像人身上的筋络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除了钢轨照得闪闪发亮,枕木、铺在铁轨和枕木下面的石子,连同外面的土地,都像泼了焦油一样,一片乌黑。一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茸毛的小伙子,举着旗子跑来,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喊道:"来了……我们的旗子来了……"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正肩并肩陪着陈文洪向一辆升火待发的机车走去,机车发出噗哧噗哧喘气一样的声音,从烟囱上冒出一缕白烟。
队长攀着扶手踏着梯阶登上高高车门,回过身,尖声叫喊:
"这是我们江岸工人的心意呀!"
陈文洪随在后面往上攀登,招一下手对战士们说:
"上车吧!上车吧!这是无产阶级的火车头呀!"
战士们纷纷爬上机车,有的在机车车厢里,多数站在后面堆积的煤炭顶上,有的抓紧随手能抓到的东西,两脚蹬在梯阶上,这机车两边都挂满了人。那个小伙子飞也似的窜上车头,在那儿抖开一面鲜红的旗帜。机车轮子旋转起来,当它加快速度奔驰时,那面红旗就像一片燃烧的红霞在不停地飘荡,发出啵啵声响。陈文洪和护路队长站在司炉工人后面,炉膛里的火热辣辣扑在右脸上,车门口的凉风扑在左脸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的红火影一晃一晃的。他咬紧牙关,默默不语,他的心紧绷绷的,好像只要稍微一放松,心就会蹦跳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快一点!"
连续响了两声剧烈的爆破声响,由于距离逼近,声音不再是沉闷的,而是霹雳一样又响又脆了。陈文洪的脸颊随着爆破声颤动了一下。刚才在江岸会合的热闹场面非常感人,随着机车开动,大家都浸沉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一个铁路工人赤裸着上身,两臂隆起的肌肉一紧一弛,挥着铁铲向炉膛里送煤,煤烟在飞旋,热汗在闪亮。部队以临战姿态前进,子弹上膛,把手指贴在枪扳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