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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钟声送走多少欢乐,多少哀愁(2)


他从纸包里又取出一张照片。是白洁在延河之滨照的。她没有女性的娇美,也没有女性的装扮,穿着一件棉大衣,大衣的袖口挽起一大截,裤脚也挽起一 大截,头上戴着一顶八角帽,看上去,像个小男孩,这位摄影家的技术很不高明,照片暗淡无光,脸庞模糊,连眉眼都看不大清楚,不过,这一切在陈文洪心里是那 样清晰,永远那样清晰呀!

这时,在陈文洪面前有两个影像在交替出现:

一个是抱着满怀百合花的她,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一个是满身血污,昂首阔步的她,宁死不屈地蹒跚前行。

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在监牢里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这个纤细、稚弱,像个小男孩的人,忍饥忍痛,走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陈文洪慢慢攥拢两拳搁在桌面上。

秦震从野战军司令部出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姚锡铭那儿去。

"白崇禧!看来你是死棋,死棋要走活,看你怎么走吧!"

他从司令部出来,心里冷笑了一下,得意地坐上吉普。

目前,国民党是败棋残局,一片混乱。我们在华东战线拿下南京、上海,他们一窝蜂往广东跑;华中战线白崇禧从武汉撤退,为了确保有生力量,在湘鄂西进行决战,以实现"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实际是依托湘、鄂、赣,以确保广西老巢。

秦震一个念头像电光一闪:

"在长江一线被分割的敌军,会不会集结广东、广西?"

他心中自问自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就是孤注一掷,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秦震完全浸沉在临阵的快感之中。

因为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宣布了派秦震去参加西线决战。

国民党湘鄂绥区司令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妄图进占当阳、远安,窥视襄、樊,以求在长江以北再做一次挣扎。妄图拖延时间,祈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再借帝国主义之手把他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

吉普车从街上驶过,但他什么也没看见,看见的只是装在心里的那幅军用地图,只觉得几个蓝色箭头向他袭来。

当军事会议上宣布:

"调秦震同志到西线兵团担任副司令,率XXX军前去参加鄂西会战。"

他很想像一个少壮军官那样,昂首挺胸,接受命令。

但,这一个高级军事会议,参加者都是中年以上的人,如果那样行动会与整个气氛不合,他只立起来,应了一声,就坐下来。

不过,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

从在北京饭店听周副主席讲话,看到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他心下就说:"大局已定,摧枯拉朽的时候到来了。"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老将,他知道困兽犹斗,不可低估。

等到在南下列车上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之后,--那时,想在最后决战里一显神威之心又是如何急切。他怕打不上最后一仗。他,一个深谋远虑的老指挥员的心境,竟被一个青年女医生一语道破,这不是很好笑吗?

这一段时间以来,好胜心,荣誉感,是多么痛苦地煎熬他啊!大武汉的解放,他根本不把它记在功劳簿上,因为敌人狼狈 逃窜,称得上什么作战?他渴求的是千军万马,痛快淋漓地决战,他要由他亲手取得最后胜利。"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杀个干 净。"如果最后一仗没他的份,他觉得简直无法向子孙交代。而现在,白崇禧进攻了,这就找到了较量的对手了,他好像在想:"憋了这么久,要在这一锤子上出 气……"他哑笑了一下:"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梦想!全是梦想!!!"

当他在脑子里盘算的工夫,吉普车已开到姚锡铭住所门前。门岗认得他,立即把两扇大铁门拉开,让吉普车轻快无声地开进院去,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花园洋房,满墙遮满绿油油的藤蔓,像一道绿色瀑布一样迤迎而下,映着鲜红、嫩黄、雪白的颜色纷繁的月季花,还有十几株不知名的又高又大的树耸立高空,在草地上笼罩出一片碧绿浓荫。微风过处,卷起一股浓郁的花香和一阵啾啁的鸟语,而后又宁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很奇怪,一个人都没有。

他是很想看看姚锡铭的,一则因为作为野战军政治工作领导人约他来必有所交代;二则姚锡铭吐了几口血,卧病在床,他出发前很想来看望一下。

也许是医生下了禁令吧?

那我是个特殊的来客了。

他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台阶,走进有镶花地板的豪华的大厅,还是没有人。

姚锡铭从来不愿单独住,尤其是这样阔大而空洞的住宅。他常请一些同志跟他住在一起,他特别喜欢和文化人、知识分子 一道住,一道吃饭,一道谈天。他在工作中严肃、果断,有时甚至很严厉,但每一回到家中来,回到他所喜爱的人群中来,他就变得那样自如、随便、兴高采烈、谈 笑风生。

可是,现下,这大厅显得如此空落落的,不但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秦震唯恐惊动病人,就蹑手蹑脚,一级一级登上楼梯。

一上楼又是一个大过厅,也很华丽,地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地毯,屋顶上垂下吊灯,一大圈白布套的沙发,但还是空荡荡没一个人。旁边有一小房间,敞着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单、朴素。

他一看,姚锡铭躺在背门墙壁下床上,高高垫了几个枕头,半靠着身子,凝眉聚目在读书呢!

秦震走进去,姚锡铭埋头书中,没有抬头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姚锡铭沉醉在书中,还是没看他。

对于姚锡铭在病中还如此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读书,他很不以为然,但又深受感动。于是轻轻唤了一声。

姚锡铭闻声才从书上仰起脸,旋即一笑,指着紧靠床边一个西式高背雕花木椅说:"来!坐下……"

他看姚锡铭看的是《鲁迅全集》。

大概姚锡铭发现了他那惊异的目光,就用指尖敲敲书本说:

"老秦!应该好好读一读呀!"

秦震赧然:"在延安,毛主席提倡读读鲁迅,可我读不懂。"

"鲁迅是一百年,也许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大思想家呀,他拿着一把解剖刀在剖析整个人生。这是一部百科全书,他 何等深刻、复杂地绘画了中国社会万象,他鞭辟入里地鞭挞着奴性,颂扬着耿耿的民族精魂。他最恨那些混进革命队伍里,嘁嘁喳喳,从背后放冷箭的人。他说得多 好呵,革命并不都是那样圣洁的事,要劳动者给我们诗人、作家捧上牛奶、面包,说:'请用吧!'不,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左派可以变成一个右派呀!他说得多好 啊!难道不值得我们同志三思吗?!他给那些鬼魅魍魉的小丑画下脸谱,因此,他们怕他、恨他、诬陷他、否定他,可是,鲁迅是伟大的,他的话,就像摩崖石刻一 样是经历了千古风霜,谁也涂抹不掉……"

秦震突然觉得姚锡铭的相貌就长得颇像鲁迅。

不过他觉得姚锡铭太激动了。

连忙问道:"病好些吗?"

姚锡铭爽朗地一笑:"这就是治病的良药。"

他终于合上书本,轻轻拍着,感慨地说:

"现在,我们胜利了,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要让那些肮脏的灵魂淹没呀!"

秦震听了心中一震,他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分量。

"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活着到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不幸呀!不是他个人,是我们民族太不幸了……"

沉默。

两个人都在凝思。

秦震想,姚锡铭难道找他来就为了谈鲁迅吗?可是他说的又同人生实际丝丝入扣,他的眼光多么雪亮,看透世事人心呀!

一个卫生员进来给姚锡铭服药。

他在倚枕小憩之后,才问秦震:

"你要到西线去了?"

"是的,主任有什么交代?"

"西线问题在宜昌、荆门、沙市。宜昌古称'川鄂咽喉',是兵家必争之地。"他的精神又振奋起来,津津有味,意趣盎 然,"那里又是个富庶的经济区。前天,我特别向从美国回来的一位棉花专家请教过,据说那儿棉絮纤维长得特别长,质量特别好。军事攻城,政治攻心,你们无论 如何不能让敌人破坏,要抢在他们前面,搞好军管工作,特别沙市有纺织工业,应该派专门小组,先期进入,控制局势。这个问题,到襄樊,在兵团党委会上认真讨 论一下。"

夕阳从窗上射入,把屋子照成一片玫瑰红色。

姚锡铭先伸出手来,秦震握住他的手,觉得枯干、发烫。

秦震心下有点戚然,想劝说,但是没有说什么。

这整个大楼房,还是不见人影,还是那么平静。

他退出来,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

姚锡铭又埋头在那册《鲁迅全集》中了。

江汉关的钟声今天特别嘹亮、特别动听。

经过春雨的冲洗,春风的揩拭,一进入夏季,武汉显得到处发光、闪亮。从这儿一路到上海的航标修复,因此,东方的航 运已经畅通,北方的资源也通过铁路源源运来,于是大武汉又恢复元气,生机勃勃,长江中流这一个重镇又活跃起来了。墨蓝色的长江温柔而又畅朗,江上大船小 船,穿梭往来,发出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高亢或轻微的汽笛声。街上行人车马稠密如云,人们脸上笑逐颜开。商店的玻璃橱窗,明光锃亮。街道的梧桐树碧绿浓 荫。过去只有洋人趾高气扬、昂首阔步的沿江几条大街上,许多洋行虽然开了门,橱窗里也还摆得珠光宝气,不过没有人再去理睬那些外国名字,连写着外国名字的 招牌自己也好像在说:我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原属法租界的每一栋楼房那橙红、翠绿的屋顶,好像也兀自在发出微笑。水果摊上鹅黄的枇杷,鱼市场上银鳞的鲜鱼, 无不色彩一新,喜气洋洋,太阳就像神话书上画的太阳神,从滚圆的脸上放射出无数辐线,伸向四面八方,颤抖着把火和热洒向人间。这时,你如能从空中俯瞰,这 个大城市,该是多有气魄,多么雄伟啊!

陈文洪,梁曙光心中特别舒畅。

因为,昨天晚上就由军部传来消息。

部队有行动,

秦副司令要来检阅,

向哪儿行动?

伙计!向西……

向西?

就是白洁走去的方向,

就是母亲藏身的方向,

但是使他们意气风发,精神一振的是检阅。

检阅,对每一个军官、每一个战士来说都是隆重的节日。部队经常操训,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天天练、日日练,就为了 把成千上万的脚步练成一个脚步,成千上万的拳头练成一个拳头,成千上万的心练成一个心,结成一个严密而精壮的整体,才能在一个号令下(过去是号声,现在是 信号弹,不论什么,都是前线指挥官的决心、意志、胆魄的化身呀!)翻江倒海,压向敌人。不过,火线上作战是硝烟弥漫,血肉狼藉,那时,震人的只是一个压倒 一切的气势;而检阅则不同,就像奏一支华丽的乐曲,它既庄严又愉快,每一个动作都要一展身手,显示于人,从受检阅的人到检阅的人都沉浸在一种英雄气氛之 中。不过,检阅也还是令人心情紧张的,一个师长,一个政委,甚至一个战士的一个闪失,就影响一个师。何况他们对于秦震副司令的锐利眼光,又是敬畏三分的。

于是,陈文洪、梁曙光都全身投入检阅的准备工作,因为这事来得突兀,谁也没有想到,从而造成慌乱。不过,是秦副司令检阅,他们又非常兴奋。

今天,秦震分三个地点,检阅全军,当他在军长何昌、政委侯德耀及另外两个师的一干将领簇拥下,分乘几辆吉普驶来,整个阅兵场精神立刻一下振奋起来。他心里有许多想法:

他想看一看部队的新装怎么样,由此他一下又联想到他亲眼目睹战士露宿街头的那个夜晚。

但更重要的,更重要的,他要检阅部队的精神状态,看他们在即将投入一场决战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压倒强敌的旺盛士气。

秦震素来整洁的服装,今天更整洁了,他的脸、眼睛,全身上下,一直到每一个钮扣,好像都在闪耀着光辉。他缓缓地看着,从整齐的队列前走过。

当他看到陈文洪全身振奋,意气昂然地跑步前来,于是他停了下来。陈文洪啪地并起脚跟,一个立正,而后,举手敬礼,两道严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秦震:

"师长陈文洪报告,全师准备完毕,请求首长检阅!"

偌大一个操场,肃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只震响着陈文洪响亮、干脆、果决的报告声。秦震举手回了礼,只轻轻说了声:

"那就开始吧!"

陈文洪、梁曙光跟在秦震后面,秦震走到哪里,哪里的指挥官就发出"立正!--"的声音,那拖长的尾音还未消失,就听到一片整齐划一的立正的声音。

秦震从一排排队列前走过。

他心里笑了。

这一段时间里,他为了部队的装备,从兵团到野战军司令部、后勤部不停地奔跑,不断地争辩。现在,从战士的着装上得 到了满意的回答。战士们一色地换了夏季南方作战的服装,不是灰色的,而是草黄色的了。他知道每人还有新的绿色水壶,每人背包里还有一块防蚊虫的纱布,还有 橡胶雨衣。在新的装备下,部队显得格外整齐,精神焕发,意气昂然,每一个战士都行着肃穆的注目礼,目光明亮得像闪闪发光的火花。秦震用温暖的眼光回答他 们,他心里显然十分满意。

当检阅完毕,秦震顺着部队序列向回走时,他就向他走过去,牟春光立刻全身绷紧,那立正的威武神态,一下感染了秦 震,秦震向他点头微笑。牟春光像得到嘉奖那样高兴,但他是一个老兵了,没有一点轻率表情,转着头颈一直目送秦副司令远去。不过,他心中却十分得意:秦副司 令曾经称他为"老战友"。他从来没拿这话对别人吹嘘,但是,他想到第一次是公主岭入城,第二次是进武汉那天晚上,这是第三次了,……也算得上"老战友" 了。他下意识地感到他和老司令员之间有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从而自豪。

秦震走到卫生部队行列跟前又看见了严素。严素是医生,她和战士一样全身披挂,接受检阅,但她并不像战士那样想炫耀自己,她十分自如地和两旁的同志一样微笑着表示敬意,秦震却径直走过去跟她握手:

"医生也来接受检阅了。"

"医生也是战士啊!"

"是啊,要在医院里,我就归你指挥了。"

"现在我归你指挥。"

两人都想起秦震心绞痛发作后曾经有过的谈话,于是会心地笑了起来。

秦震随即同严素身旁的几位军医、护士一一握了手。

秦震在炮兵那儿留的时间最多,他围着每一门炮慢慢绕了一圈,好像在从炮身上寻找污渍或斑点,其实不然,是有一种深 情从心中涌出,他想到在东北,开始的时候受着美械部队炮火猛烈轰击,只见弹下如雨,血肉横飞,我们的近战武器,对那种狂暴和凶残无以答对。那时从指挥员到 战士都想:有一天,我们要有远射程的大炮,也轰他一阵该是何等痛快淋漓呀!正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从深山老林里搜集了几十门日本关东军遗弃下来的残缺不全 的大炮,破破烂烂呀,可是一上前线,就引起步兵战士热烈欢呼。"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看啊!我们的大家伙头来了!"现在,你看,一色是崭新锃亮 的美国大炮,长长的炮口森然齐列,橄榄绿色是那样喜人,秦震心下想:"说美国人支援了国民党,其实到头来,支援了我们,我们现在就是装备精良的美械部队 呀!历史总是这样公平地作出结论呀!"于是脸上闪出幽默的微笑。他又走到那些拉炮的马匹跟前,一匹匹都膘肥劲足,好像意识到接受检阅而神采奕奕。素有爱马 之心的秦震看了真是欢喜。

"人们说炮兵是战争之神,现在,到了战争之神张开尊口的时候了……"可是炮兵能否发挥威力关键在人,于是他的眼光 转向炮兵。他从队列中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魁梧,浑身是劲的战士,他歪了头品评着:"真称得上是典型的炮手。"看看他那粗壮的大手和臂膀,你就相信,在 血战方酣时,他一个人一口气填装上百发炮弹不成问题。秦震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岳大壮。"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秦震不得不再问一遍。

真有意思,这个人的外形、姓名和他的性格多么不一致呀,他像个大姑娘那样腼腆,一讲话,脸就红了。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是什么时候……"

"我是辽沈战役过来的。"

他的脸更红了。

"好哇,我们现在可非常需要南方战士,你们适应南方环境,便于南方作战。"

秦震看见绿色弹药箱上U.S.A,几个字母,轻轻一笑说:

"不要涂掉,留下做个纪念吧!"

岳大壮笑了,笑得朴实而又聪颖。

秦震想道:"有的战士勇敢挂在脸上,有的战士勇敢埋在心里。"他很欣赏这个战士,他觉得他属于后一种。他又望了望 那双手,他不由得跟他握了一下手,他觉得对方的手,那样坚实、巨大,自己的手在那一握中简直像棉花,这惹起他那不肯示弱的性格,他使尽全身之力,紧紧握了 一下,又握了一下,他从此把这一个炮兵记在心上。

太阳渐渐升起,红艳艳的阳光照得地面发热。

最后的阅兵式开始了,当秦震站在大坪场当中,由陈文洪带头,部队按照序列一排一排列队从他面前行进时,秦震深为陈文洪治军严厉的成果而满意。走步时,向前伸出的腿齐刷刷的,从这头看到那头像刀裁的一样整齐,这条腿落下去,另一条腿抬起来,裤线像浪纹一样匀称好看。

检阅完毕,在军部里召开了师以上的军事会议,作了出发、行军、后勤供应及作战的具体部署。

从军部出来,军长何昌、军政委侯德耀和各师的领导干部一直把秦震送出门外,秦震开上吉普车在整个汉口市兜了一个大 圈子,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是对于即将西下参与决战感到兴奋?是检阅部队使他深感满意?他心里一直是乐滋滋的。电梯隆隆地把他送上去,他从暴日下一回到屋 里,清凉舒爽,分外宜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军衣甩掉,环顾了一下。他在藤沙发上坐下,把右胳膊搁在桌上。屋内已经整装就绪了,原来挂在吉普车里那些 东西,回头又要挂到吉普车里去了,只是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丁真吾特地捎来的美军蚊帐。这是一九四七年夏季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他很喜欢这个东西,一直带在 身边,不但夜里睡觉时遮挡蚊虫,白天遇到苍蝇众多的地方,他就坐在帐子里办公,此番南下作战,当更用得上了。丁真吾想得多么细致,这东西来得多么及时,一 刹那间对自己亲爱的人确实发出感激之情。他对这个洋房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几十年戎马生涯,在秦震身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这是那些平平稳稳在自家 度过一生的人所无法领会的,--在这家人马棚里度个雨夜,在另一家灶房下听一夕西风……征战的人没有固定的家,而千千万万的驻地又都是他的家,哪怕住上半 夜,临别之际总浮起一种惜别之情,总是低徊环顾,不忍离去。他常说:"在这儿留下我的呼吸,留下我的体温,也就留下我的生命……"现在,他到阳台上站了一 阵,然后,缓缓走到浴室外小屋,在槲木桌旁坐下,他轻轻喟叹了一声,打开皮包,取出纸笔给丁真吾写了一封信:"你收到信时,我已不在武汉,在哪里?你从报 纸上看到华中前线哪里战斗激烈我就在哪里,老丁呀!仗没多大打头了,我的军人生涯也该告一段落了,我们也老了。我希望将来种几亩果园,盖一间瓦房,就算享 受和平的幸福了。"听一听,这就是一个将军的巨大的奢望呀!在他对革命的给予与索取之间,是存在着多么大多么大的差距呀!

小陈打来一饭盒饭菜。

日本饭盒、美国蚊帐,这两件东西联系在一起,他不禁哈哈大笑说道:

"这也是美日联盟啊!"

小陈给他说的也噗哧笑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悄然开到一处僻静的码头。

为了不惊动人们,为了不让人们相迎相送,当千家万户陶醉在幸福的灯光中,他们这支为了解放这个城市而跋山涉水,露 宿街头的军队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了。江边靠近码头,飘荡不定地泊着几只火轮。秦震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战士们正在鱼贯登船,保持着肃静,只听到鞋底声和挂 包、水壶偶尔的磕碰声。何昌、侯德耀和几个师的干部在码头上等候秦震,他们聚会一起之后,等部队登船完毕,两辆吉普车开了上去。秦震上船之后,转过身来, 站在船舷边扶着栏杆獠望。这时整个汉口一片灯火通明,他突然听到江汉关上响起钟声,洪亮的钟声仿佛擦江面刮过的微风一样送了过来。滔滔长江给岸上灯光照得 波影粼粼,极远极远的西天上有一小片晚霞,像将要熄灭的火焰,还闪着一片鲜亮动人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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