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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深沉的大地(2)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 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 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 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唇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压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 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革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 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欢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一 点愧作。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欢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逼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根铁轨拦腰炸断, 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焚烧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干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嫩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春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春风中摇 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巨大而疯狂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揉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阳,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欲绝,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莱色,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粗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

"老哥哥,还没吃饭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

"这里没有吃食吗?"

"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架锅的地方啊!"

"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呀?"

"这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只要这里有一个岔道工,这里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

这话说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吟,立刻拉着老工人手臂说:

"来,咱们老哥俩谈谈心。"

老工人见他满脸热诚,也就跟他爬进了中型吉普,这时列车又继续飞速前进了。

电台搬到守车上,中型吉普腾了出来。这里车厢宽敞多了,两边长条座凳中间,小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炮弹的空木箱当桌子,秦震请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对面。

"老哥哥,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四年没通车了,哎,只要火车冒烟日子就有盼头呐。俺哥在解放区兵工厂,我就守住这个站头,俺哥俩养活全家老少十 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会怎么样?从前是阻止敌人进攻,俺们破坏铁路,现在是他们阻止俺们进攻,他们破坏铁路。就从铁路线上的变化看,这是多么天翻地 覆的大变化呀!你看看,这是什么景致!"

秦震顺着他手势看到刚修好的路基上铺了一根根一色崭新的红松枕木。

"敌人一撤退,铁路纵队立马来了,他们说这木头都是从几万里外黑龙江老山林里运来的。这不是又通车了,可还是不如 人意,军情如火呀!还没放客运。"他说着指了指吉普车很有歉意地说:"坐斗篷车,这不让你们受委屈了么!打从铁路纵队到来,我就紧跟上他们,是风是雨,只 要铁道线上有响声,我听了心里就乐意,管它风吹雨打,我和一个老哥们顶住干,一个人顶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这就是回家吃饭睡觉 去……"

小陈打开两盒罐头摆在木箱上,一罐是鱼,一罐是肉。深绿色罐头盒上印满英文字,还有一个白搪瓷茶缸,里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头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颇不满意:

"我说小陈呀!有客,你就给双份才对,去!再倒上两勺子,不要小气嘛!"

小陈由着他推搡,还是嘟嘟囔囔:"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规定的,她说你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喝酒……"

"去!去!别啰嗦,有客么!"

可是,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妻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着他。她在哈尔滨,四月,那里该还是雪地冰天,她在 干什么?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就守着俄罗斯老火墙,翻阅医学资料。那屋里光线很暗,她原来有一副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北京配副合适的老 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 她伤心伤透了,连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

"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

"是志气的志,坚强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强。"

"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老娘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身飞跳下车。

老娘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

"你爹断气了……"

"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身从地下拎起一个残破的瓦罐。

"这不,临了,连这几口曲曲菜汤也不肯喝,说留给你……"

石志坚这样的硬汉子,也满脸涕泪滂沱,跺着两脚。

再看他老娘,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烂衫、一丝丝,一缕缕,从身上搭拉下来。她两片干树叶似的嘴唇哆嗦半晌才挣出一句话:"小坚,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后留给你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边,不觉全身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向前移动了。秦震刚刚跳上平板车,小陈飞一般跑来,背着几根干粮袋,要倒干粮已来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陈就猛力一摔,把干粮袋朝石志坚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头,忽然看见后面那节三等客车厢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面包、馒头、毛巾、衬衣,纷纷抛掷而下。

一份前线急电送到秦震手上。

这时,他正站在一处小镇人家低矮的屋檐下。

火车从徐州转郑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车越野前进。时值大雨倾盆,路途泥泞。到了这个小镇,镇上到处是 没膝盖深的积水,颜色黑绿,臭气熏人。吉普车把水泼溅得哗哗响,转了几个圈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处湿渌渌发霉的瓦屋前,秦震一进小屋,就 给污浊难闻的气味熏昏了头,于是转身站到屋檐下来了。

从前线战报看,白崇禧部队为保存实力,回避作战,炸毁了长台关淮河大桥,炸塌了武胜关隧道,妄图迟滞我部队向武汉前进,以此苟延残喘,负隅顽抗。

--哼!看你这人称"小诸葛"的有多大本领!

--我军绝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应该派出小部队紧紧密住敌人不放,不给敌人以下手机会。--我们一定要保证大武汉不落于烟销火灭!

秦震根据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电,当机立断,即刻发出。

这一夜,秦震怎样也无法入睡,先是担心忧虑前线的事情,后来发现,这屋里老鼠成群结队,东窜西跳,出没无常。秦震 平日最厌恶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贼头贼脑,嘁嘁嚓嚓,造谣诬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为:"老鼠!"这鬼鬼祟祟的黑色动物,可恨之至。偏偏这一 晚,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谋串联起来要对秦震施行毁灭性攻击。几次朦胧欲睡,老鼠竟胆大妄为,跑到他枕头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 终于虎地一下掀开被盖,披上美国军用大衣,走出房间,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在后座上和衣倒将下来。

阴雨连绵,车篷顶上整夜淅沥作响,这雨声催人入睡,却又搅人安眠。秦震沉入梦乡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竟然作起 梦来:开始四周黑暗无边,他一个人在艰苦跋涉,淌过河流,穿过峡谷,走进森林,攀登绝顶。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给什么枷住了,愈枷愈紧,愈紧愈 疼,……他又一忽感到冰凉,一忽感到阴森,一忽觉得清风习习,一忽觉得阳光闪烁。一下子,一轮太阳,那样红、那样大、那样圆、那样亮,晒得人难忍难熬,整 个心像龟裂的田地,在发烧、在冒火;一刹那间乌云遮天盖地而来,到了跟前才知并非乌云,铺天盖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们奇声怪叫,眼光绿荧荧的阴森可 怖,天上响起锯齿般的声音,原来是它们在啃那太阳,咬那太阳。他想挥臂驱赶它们,可是两臂也给枷住了,他胸口撕疼,满脸流汗,动弹不得,而那太阳被咬得流 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坠落下来。他大声呼喊,可是喊不出声音。就在此际,太阳咔嚓一声崩碎了,变成无数碎块,纷纷飞散。于是他蓦然惊醒,全身冷 汗。原来是自己左臂压在胸口上,惹出一场梦魇。

秦震坐起来,看见稀薄阴暗的曙光已经降临,他不想睡了。梦的余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战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纷繁头绪,一时却不知从何着手。雨消失了,云消失了,天亮了。

黄参谋不知是早已发现他在这里,还是此刻才寻到这里来。小陈用手背揉着眼睛,站在旁边,不高兴地望着秦震,像在责备秦震,又在责备自己。秦震问:

"前边有报吗?"

"有。"

黄参谋把一张电报纸递给他。他看了,眼光一闪,猛然推掉肩上的军大衣。

电报上写着:

敌正企图炸毁接近武汉的所有桥梁阻我接近孝感。

秦震命令立刻发电:

千方百计不许炸桥抢占孝感打开通向武汉大门。

玫瑰色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汉的道路上,解放大军像洪水一样涌进,急骤的脚步声不停地响着,从白天响到夜晚,从黑夜响到天明。

山峦环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两个战士牵住两匹马来回来去遛马。一匹马是黑的,一匹马是红的,都 是膘肥体壮的骏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毛上垂着汗水。刚才好一阵暴风急雨般奔驶,以致阳光把湿淋淋的马身子照得锦缎一样发亮。黑马一边走着,一边从地上叼 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红马却飒爽地仰脖轻轻嘶鸣了一声。

幽暗的竹林深处,是师临时指挥所,军用电台上的电键的的达达不停地响着。

电台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英俊,全身总是绷得紧绑绑的,充满精力,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出膛的炮弹,这是师长陈文 洪,一个身材高大,赭红色长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浓黑的长锋眉和络腮胡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师政委梁曙光。他们的眼光中,是平静、镇定、等待。不过,周围 的气氛如此紧张,令人急躁不安。随着译报员迅急移动的手指,一份又一份电报译了出来。

一份是侦察科长发来的:

从武汉开来三辆吉普大桥即将爆破。

一份是军部转来兵团副司令秦震发来的那份加急电报。

陈文洪、梁曙光脸挨在一起,不出声地念着电报。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在他们眼中都那样清晰,清晰得有点冷峻。

同时到来的两份电报,就像阴电和阳电,一接触马上就会爆出火花。

他们俩究竟是老练的指挥员,略一沉吟,敏捷地交换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来敌人要破釜沉舟!"

陈文洪:"会的,南京挖了老祖坟了。"

"抢桥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抢。"

这是他们从电台旁向竹林边走时交换的对话。

陈文洪头也不回,火急地下着命令:

"命令部队跑步,向大桥火速前进!"

梁曙光回头加上一句:"我们在先头部队!"这对老搭档配合得如此紧密无间,两句话同时脱口而出。这说明:情况紧 迫,决心一致。他们将亲自率领先头部队,有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接插向敌军。事实,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像一片乌云笼上心头。"争分夺秒……争分夺 秒……"他们两个人急匆匆冲出竹林。

正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颤了一下。

翘首南望,只见远方有一根黑色烟柱冲上高空。

陈文洪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飞身跃上黑马,四只马蹄不点地地急驰而去。

梁曙光已经抓住马嚼口,左脚刚踏上马镜,不料红马见黑马已经跑开,就焦急地打着旋,想立即放蹄而驰。他的右脚不得不紧跟着抢了几步,翻身上了马,右手握任缰绳猛劲打了一下。

一阵烟尘滚滚,

前面一个是陈文洪,

后面一个是梁曙光,

再后面是一个骑兵班,

所有的马都如离弦之箭,远去,远去。

太阳如此和暖,

春风如此温柔,

稻田如此秀丽,

江山如此明媚,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在这里发生了。

当他们已经迫近大桥,忽地里,接连传来几声霹雳巨响,震天抖地,一片黑烟,一阵火光。

当马队如急风骤雨扑到大桥跟前,陈文洪不等马蹄停下,就耸身跳下马来,大踏步朗桥头走去。敌人终于在他们赶到之前,一连引发爆破了所有的炸药。

浓烟还未消散,一般呛得人鼻疼泪流的炸药气味还在回荡。但,通向武汉的最后一座桥梁,竟然毁于敌人之手了,拱形桥 身从半当腰炸断,两边残存的断裂部,像仰天危立的悬崖陡壁,凌空而立。当陈文洪和梁曙光走上断岩顶头,只能看见高空之下的滚滚流水,闪着一浪一浪绿波呜咽 流去,仿佛饱含着仇恨与惋惜。

陈文洪一脚踏在钢筋水泥扭得七零八乱的断崖上,满面通红,怒气冲冲,他要制胜敌手,而没能制胜敌手。

梁曙光则不然。他静静地立在陈文洪身旁,仰头凝望前方。前方是大武汉,现在,他的眼睛看不见它,他的心却感得到 它。那里有他的母亲,那里有过他那既痛苦又欢乐的青春年华,那里有他的乡亲,那里是他的故土。"这说明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他们要再来 一次焦土政策,让大武汉烟销火灭?"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由远而近。

他们俩猛回过头来,只见一辆小吉普车由大路上飞奔而来。

陈文洪从急促的喇叭声就感到了副司令员的心情。

他的脸一红一白,准备秦震对他们来一场暴风雨式的袭击。拥在河边的部队纷纷向两旁躲闪,那辆橄榄色小吉普猛一刹 闸,靠着飞驶的惯性,在河滩上兜了半个圆圈,才横着停下来。秦震离开司机坐位,拉掉把舵盘的白手套,一跃而下,双脚站住。他很平静,穿着美军茄克,戴着一 顶灰布军帽,挥手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从容自若,潇洒自如,把手举在帽沿上向大家还礼。

陈文洪的脸终于由白变红,为了自己过于焦躁有点惭愧。不过,压在他胸中的怒火怎样也没个出气的地方。

秦震在师长和师政委陪同下缓步走上炸断的桥梁。

他默默地观察。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曙光、陈文洪同时瞥见他脸上那一片沉重的乌云。但没多久,云消雾散,双眉舒展,在他那微胖的脸颊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由于你们神速的奇袭,已经使白崇禧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陈文洪想向他报告,却给他制止,反而一一握手。

然后他伸出左臂往空中一挥:

"炸掉一座小桥,何足挂齿!他们想要毁掉一个中国,绝对办不到!办不到!"

他背负了两手,仰起头,眯缝起两眼向前方凝望。

石志坚老母亲的哀诉,严素女医生的请战,周恩来暴风雨夜中的急报,一时之间都涌上心头。他自言自语说着:

"人心不碎山河就不碎呀!"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走下桥头,走近吉普车旁。秦震一只脚跨上车厢,回过头来,不无忧虑地说:

"我们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秦震的吉普车轻快地向来路奔去,在近午太阳的红色光照里,很快凝成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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