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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秀竹试着再说,那舌头却又躲躲闪闪,发音不准了。
新月起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看着自己的mouth,读〔mauθ〕!注意舌头!”
罗秀竹接过小镜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嘴,那样子竟像是个摩登女郎在搽口红!“〔manθ〕……〔mauθ〕……”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嘴”上了……
“Good,good!”新月盯着她的嘴,“Verggood!这个音,你已经pass(通过)了!”
罗秀竹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荣誉,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了光彩:“这么说,英语也并不难学啊!为什么我在课堂上两个月都没学会发这个音?楚老师还不如你教得好呢!”
“你 瞎说什么!我怎么能跟楚老师比?”新月微微一笑,这个罗秀竹,一会儿自卑得不得了,一会儿又胡吹一气,你哪儿知道,不仅是你,也包括我,对英语都是刚刚入 门啊!不要只在沙滩上听到涛声就忘乎所以,在我们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罗秀竹,其实这些最简单的、最初步的东西,楚老师都给咱们反复讲清楚了,大 概还是因为你胆子太小,不敢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儿练习,怕别的同学笑话。本来你就比别人基础差一些,自己再往后缩,就‘欠账’越来越多了。楚老师不是说 过吗:”不怕慢,就怕站‘,你可千万别’站‘!努一把力,赶上去!你看,摩擦音〔δ〕、〔θ〕不是攻下来了吗?“
“Thankyon, 这要谢谢你呀!”罗秀竹把刚才发誓不说的话又说了出来,不过,她这次说得好多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新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有些滑稽的举动绝不 是在开玩笑,而是真诚地感谢新月帮助她摆脱了或者说开始摆脱困境,使她有可能在谢秋思和许多同学面前直起腰来,也不必一上英语课就害怕楚老师提问了。这一 躬,意味着她向昨天告别,向自卑和屈辱告别……
望着若有所思的罗秀竹,新月的心情也并不平静,她感到自己肩头的压力也不比罗 秀竹轻松多少。五年的时间,将是一场路途遥远的马拉松赛跑,每个人都要经受耐力和意志的考验,争夺仍然是激烈的。名次是无情的。从小学到中学,她都是班上 的第一名,现在进了大学,能不能保持这个地位,还很难说。将要来临的期中考试,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较量,实际上同学们已经在不宣而战,各自暗暗发愤。像谢 秋思,别看她在为人处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让人背后议论,对待学习却相当勤奋,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边去背英语,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她像是很 “笃定”地要夺魁呢!而新月则是决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让谢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后面,尝一尝“还不如人家少数民族来得个灵”的滋味儿!
新月的思绪又像扬帆奋桨的船儿似的飞远了。罗秀竹却伏案埋头,一边念,一边写,神情认真得不得了。
“你在写……你写的是什么呀?”新月听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又断断续续,就扫了一眼罗秀竹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图画,有英文,又有汉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汉对照的“看图识字”。
“这是我的笔记,你看不懂!”罗秀竹发觉新月在看她,连忙用手捂住本子。
“噢,有什么秘密吗?”新月倒被她的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写……什么什么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书”,也很想窥探别人这方面的秘密,却又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儿。
“唉,我又不是谢秋思!”罗秀竹叹息着,索性把手挪开了,“你看好了,我记的都是语音!”
罗秀竹没有撒谎,她刚才写的就是“thankyou”,在旁边画着一张嘴,露着牙,牙缝儿里还用红铅笔画上一点舌头尖儿。“唔,你这样记,也是个办法。”新月感到罗秀竹的确在用心学。可是,再看下边,却发现英文底下注着一行汉字:“桑——可由”。
“这就不行了!”新月指着这行汉字说,“‘桑’和‘than’发音是不一样的,没有任何一个汉字能代表这个音!学英语的时候最好把母语忘掉,不要用汉语的发音方法去读英语,更不能用汉字注音,这样就容易念歪了,以后改都改不过来!”
“啧,”罗秀竹又烦恼了,“我不让你看,你偏要看,结果把我的辛勤劳动都否定了!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我的拐棍儿,离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这样记笔记的!”
“这个拐棍儿,恐怕要误你的事儿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笔记本,往前翻翻,尽是这玩艺儿。
罗秀竹茫然地看望着她。
“这又写的是什么?”新月翻到一页,停住了,手指着其中的一行,问罗秀竹。
“这……这是我记的日常用语‘明天见’啊!”罗秀竹说。
“啊?这是‘Seeyoutomorrow’?”新月读着罗秀竹写的那一行汉字,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
罗秀竹的笔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的那一行汉字是:“谁又偷猫肉”!
夜幕降临了秋色浓重的燕园。
未名湖北岸,并列着雕梁画栋的德、才、均、备四座“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备斋中,西语系英语专业一年级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间,锁着门。他并没有去礼堂看今晚的电影《马门教授》,下午到燕东园看望他所敬重的严教授去了,现在刚刚从那儿回来。
严 教授是他的恩师,他是严教授最喜欢的学生。自从他进了北大,五年读书、一年见习,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严教授的手下。老师对他简直像一位父亲对待儿子, 或者说他在老师的身上才认识了“父亲”的含义:爱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细,管得那么严。“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老师对学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实在比父 母还要重要。严教授20年代毕业于牛津大学,回国后一直致力于英语教学,不知培养了多少学生。至今楚雁潮的学生还是他的学生,使用他主编的教材,由他来主 讲,楚雁潮做他的助教。严教授的口、笔语都是第一流的,他本来可以在译著上取得相当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个庞大的译著计划,却由于几十年的教学而耽搁下 来,直到晚年仍难得余暇。因此,楚雁潮尽量让自己多承担一些工作,严教授的一整套教学体系,他也已经驾轻就熟了,老师完全信任他。渐渐地,授课基本上由他 独立进行,他只须在每个教学单元向老师做一些汇报、求得一些指点,就可以了。他希望这样能为老师挤出在晚年愈加珍贵的时间,再留下一些译著。但现在严教授 已经力不从心,年迈多病,视力衰退,连看书写字都很困难。刚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连连哀叹:“唉!人生苦短,我恐怕连秉烛夜游都来不及了……”
一想到老师的这句话,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他从南大门走进燕园。晚饭的时间已过,校园里很安静,路灯下几乎看不到行人。他想,可能大家都到礼堂看电影去了。他本来也想看一看《马门教授》,可惜,他没有这个时间,他有比看电影更重要的事。
他沿着这条通往未名湖的路往北走,这条路很长呢!
经 过二十七斋的楼前,树木掩映的二十七斋,绝大多数的窗口都关着灯,只有几个亮着。现在还刚刚八点多钟,不到熄灯就寝的时间,噢,不是有电影吗,许多人可能 都看电影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一个临路的亮着灯光的窗口,发觉那正是他们班女生的宿舍。怎么?这几个女生都不去看电影,还在灯下用功,准备期中考试吗? 其实,不必这么紧张,同学们多数都有很好的基础,语音阶段不会有什么困难,像谢秋思、韩新月都是不错的。郑晓京的社会工作多一些,学习上可能受些影响,但 也还过得去。只有罗秀竹吃力一些,要帮她赶一赶……
像他的老师严教授一样,教师的责任心使楚雁潮不得不暂时搁下自己的原定计划,改变方向进了二十七斋,他要到女生宿舍去看看他的学生们。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在回答,女同学的声音,他从外面分辨不出是谁。
楚雁潮推门进去,房间里却是空的,小方桌旁边没有一个人,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四个女生在围坐苦读。
他诧异地把视线从方桌上移开,缓缓地抬起头,这时,才在窗口右边的上铺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韩新月?”
“哦,楚老师……”
楚 雁潮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个小小的误会,当时刚刚做班主任的楚雁潮在新来的学生面前还不好意思说 出自己是老师,就是在这个地方,弄得两个人都很尴尬。两个月来,楚雁潮渐渐和班上的十六名学生熟悉了,并且习惯了课上、课下和学生们的相处,他也确实把自 己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他的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青年人是容易很快融洽起来的。但是,他和韩新月之间,除了课堂上之外,并没有过更多的接触。当他走进这 间女生宿舍,发现只有韩新月一个人在这里,就仍然免不了有些不自然,而且觉得韩新月似乎也有些紧张。
“别的同学都不在?”他好像很随便地问问,想把气氛缓和一下。
“她们……都看电影去了。”新月仍然是拘谨地问一句答一句。
“你怎么没去?”
“我……趁这会儿安静,自己看看书。”
新月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高高在上,这样和老师说话,太不礼貌了!心里一急,脸就红了,赶紧下来,手足无措地说:“楚老师,您请坐……”
看到她那样的窘态,楚雁潮很快把自己的视线移开,坐到她对面的罗秀竹的床上,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呢?小说?还是英语课外读物?”
“哦,不是,我在复习英语课本。”新月转身从床上拿下来自己的书,回答说。一说到学习,她刚才的慌乱就不知不觉地平息了。
“噢?”楚雁潮感到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别人都去看电影的时候,这个独自在宿舍复习英语的同学不是罗秀竹,也不是郑晓京,而会是韩新月。如果说,他第一次见到新月的时候,感到的只是她的自信,那么,现在则似乎找到了她自信的原因了,“你这么刻苦啊?”
“老师,我怕万一考不好……”新月说,又显出不那么自信。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我不能当第二名!
“噢?你还有这样的担心?”楚雁潮微微一笑。
“老师,您觉得这样的担心没有必要吗?”新月反问他,她很想知道老师怎样评判她在全班十六名同学中的位置。
“你 能够这样激励自己,很好。”楚雁潮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不甘居于人后的竞争心理,并且由此看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那时他也是这样, 把失败作为警钟,时时想到可能会被别人超越,才会用双倍的时间和精力去超越别人。“如果一个人感觉到自己已经饱和,已经胜券在握,就麻烦了!”他接着说, “不过,这次期中考试并不难,你的基础也比较好,不必过分紧张。在开学第一天,我就听了你的口语练习了嘛!”
说到这里,本来很严肃的话题,却把他自己逗笑了。
一提起那件事儿,新月脸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发现老师的脸上浮现着善意的笑容,并没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
“你的口语完全是在中学里学的吗?”楚雁潮又问,他总是觉得新月与班上其他同学有一种不同的东西,她的英语口语很像那些以英语为母语的孩子。
“不全是,”新月说,“小时候我就跟爸爸学过一些。”
“你父亲在国外吗?”
“不,他是做外贸工作的,在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工作当中,常用英语……”
“噢!” 楚雁潮终于找到了答案,是父亲的影响、家庭的环境,从小培养了她的流畅自如的会话能力、不带斧凿痕迹的语音和后感,这是造就外语人才很难得的条件!楚雁潮 心中一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本来也曾经有并巳应该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却只能从母亲千遍万遍的感叹中认识他:“依格阿爸,文章写得交关 好,英语讲得交关好!”……曾经有的、应该有的却没有属于他,当别人并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爱的幸福感时,在他心中唤起的是一种隐隐的惆怅并且伴随着 羡慕。韩新月的确太幸福了,天时、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优雅文静的气质,她简直是为外语事业而生的!年轻的英语教员不禁产生了爱 才之心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他第一次见到新月的时候,她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姑娘的性情是那么腼腆,没有说话之前脸就先红了;但又是那么大胆,刚刚 入学就敢于用英语交谈,而且讲得那么流利!这似乎矛盾的二者却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的心头就悄然掠过了某种东西,只不过还不 可捉摸、未能正视罢了。两个月过去了,韩新月的形象日渐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得天独厚的素质,自强不息的毅力,将会使这个姑娘前途无量,这几乎是可以肯定 的了,作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动与欣慰。
“你将来也准备和你父亲一样,做外贸工作吗?”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进一步知道这个学生的志趣。
“不, 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对那些东西并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新月说,当她说到“事业”这个词儿时,又觉得有些惶恐,在老师面前 谈“事业”似乎口气太大了点儿,脸不觉微微红了,试探地说,“老师,我喜欢文学,将来打算做这方面的翻译工作……”
啊,楚雁 潮的心中又是一动,这正是他在学生时代选定的志向,可惜,毕业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建树,却走上了基础英语的讲台!新月的话,使他不能不激动:“很好,你 所选择的,在我看来是一项最有意义的事业!把外国文学介绍给中国,把中国文学推向世界,我们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许多名著都还没有译本!”他不 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新月隐隐感到楚老师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和她有着共同的追求,忍不住问:“老师,您毕业之后为什么没有……”话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但 是,楚雁潮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笑了笑,说:“这就很难说了,历史常常和人开玩笑,本来想走进这个门,结果却进了那个门!我本来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译 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学人员,我就留下来了,我也是北大培养出来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教学工作也很有意义,和你们在一起,我 觉得自己还是个没有毕业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