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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晦(5)


他摊开稿纸,想继续译下去。这首歌很不好译,它的节奏感很强,歌词却扑朔迷离、恍 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说里边就称它是“胡诌的歌”,鲁迅生前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过:“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 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鲁迅当然决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这首歌悲壮、苍凉又充满了炽烈的感情,让读者不禁击节而和,感叹歔欷。但它的外表却又 是荒诞的,鲁迅把深意藏在荒诞之中,造成一种介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也许正像莎翁笔下的丹麦王子那颠三倒四却又撼人心魄的“疯话”?

油 印的剧本《哈姆雷特》就摆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纸,随手翻开剧本。自从郑晓京送来,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从头到尾地看一遍。随便翻到一页,刚刚看到“莪 菲莉娅”这个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剧本上浮现出新月的形象,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不对,她不应该是一个悲哀的形象!不应该!……她 离开学校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在英语课上看到她那专注听讲的神情,也没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边捧读一边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没有听到她叩响这间书斋 的小门,叫一声:“楚老师……”这三天,显得很长,甚至比那一个月的寒假还长。放寒假时,她是高高兴兴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里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而这 一次,她是匆匆离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困难,不然,她不会三天不来上课,也没有打来电话。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计到了,包 括她的父亲也许伤重病危……惟独没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新月竟会有心脏病吗?平常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体育锻炼和课余的劳动也都是参 加的,只是有时候看见她有些气喘,这在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现在,她却突然病倒了,真是无法解释啊!

楚雁潮 很难再像往常那样安静地投入夜读和译著了,他烦躁地站起来,在书桌和房门之间的那点空地来回地走,茫无目的地看着满壁图书,看著书架上那盆绿叶葱茏、含苞 待放的巴西木,看着闲置在书堆中的小提琴,却在哪儿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许这是 大夫的误诊,或者病情并不像郑晓京和罗秀竹形容得那么严重,因为她们毕竟没有见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镇静地走向英语教室,在那里,还有他的十五名学生在等着老师。

下午三点钟,郑晓京和罗秀竹提着一网兜儿不知用什么神通买到的水果,匆匆赶到了同仁医院,住院处门房的老头儿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们。

“你们找谁啊?”

“内科一○九病房,韩新月。”罗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记着昨天韩太太告诉她的号码。

老头儿慢条斯理地看着那挂满小牌牌儿的木板,找到韩新月的名字,说:“哦,牌儿没了,有人在里边儿探视,一次只能进俩人,你们瞅,俩牌儿都没了……”

“那……我们白跑了一趟?”罗秀竹大失所望。

“等着吧,”老头儿慢悠悠地说,“等里边儿的人出来……”

“老同志,”郑晓京掏出军装口袋里的学生证,“我们是北大来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谁也没用,这是医院的规矩!”老头儿并不买账。

郑晓京的脸气得发白,她平时出入××大院,只需要对警卫点个头,哪儿遇见过这样挡驾的!

“老大爷,能不能通融通融哟?我们跑了好远的路……”罗秀竹想用软办法来感动对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老头儿行使他那点权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们,戴上老花镜看起报纸来了。

她们就只好等着,心里埋怨着那两个探视新月的人,为什么迟迟地不出来?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陈淑彦和楚雁潮。

楚雁潮刚才进来的时候,陈淑彦刚刚给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奶。她吃得很慢,陈淑彦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边,让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让她静静地躺着休息,什么也别想。

同室的病人,有一个在睡觉,另外两张床都空着,床头柜上摆着一些药瓶和食品,也许是病情较轻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很安静。

这时,楚雁潮来了。

新月闭着眼睛,半坐位靠在枕头上。她脸上的紫红已经褪去了,又恢复了那纯净的象牙色,嘴唇微闭着,呼吸舒缓而均匀。一只手贴着脸腮,另一只手平放在床上。像是经过了艰难的跋涉,她累了,在做片刻的小憩,那睡姿是安详的。

楚雁潮的敲门声很轻,进门的脚步声也很轻,但新月还是听到了。“淑彦,是哥哥来了吗?”她喃喃地问。

陈淑彦没有回答,询问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楚雁潮向她摆摆手,他不愿意惊动新月。

新月睁开了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哦,楚老师……”

“新月同学……”楚雁潮充满了歉意,“我把你惊醒了……”

“不,老师,我根本没睡,”新月说,脸上泛起了笑意,“我正在想班上的事儿呢,您来了,我太高兴了……”

“新月,同学们也在想你啊,”楚雁潮俯身站在她的床前,“听说你病了,大家都急坏了……”

“不要紧,不要为我着急……”新月微微地喘息着,停了停,“我是看见爸爸的伤,吓坏了。现在知道爸爸的伤势不重,没危险,我就放心了……”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您看,我不是好多了吗?”

“噢……”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楚老师,您请坐吧!”陈淑彦为他搬过来椅子。

楚雁潮有些拘谨地看看这个姑娘,并没有坐。

“我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解释说,“早就听她谈起过你……”

“哦……”楚雁潮在椅子上坐下来,“谢谢你,这样照顾她……”

新月欣慰地笑了:“淑彦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您看,我有这么好的同学……”

门房外,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同学还在焦急地等待。

来探视的人多了起来,挤在窗口上,抢着向老头儿说出病人的名字,领取那种小牌牌儿。

罗秀竹突然挤上去,探头望着挂牌牌儿的木板,伸手指着说:“内科一○四,张国梁,两个人!”

两个写着“张国梁”的小牌牌儿递出来,罗秀竹伸手接过来,拉了郑晓京就往里跑。

“哎,这个张国梁是谁?”郑晓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管他是谁呢,咱们去看韩新月!”罗秀竹为自己这个成功的小伎俩颇为得意。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的战术也得灵活点儿!”

两个人如同漏网之鱼,赶紧朝内科病房跑去。

她们可没有楚雁潮那么沉稳,在门外就喊起来了:“韩新月!”

屋里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楚雁潮去拉开了门,罗秀竹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呀,楚老师!”

“我比你们先来了一步……”楚雁潮说。

罗秀竹和郑晓京这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楚雁潮,她们急急忙忙地奔到新月的床边,抢着说:“韩新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你好点儿了吗?”

“我好多了……”新月兴奋地看着她们,对陈淑彦说,“淑彦,这是我们的monitor,这个就是‘谁又偷猫肉’……”

陈淑彦会意地笑了。

“我现在已经不‘偷猎肉’了!”罗秀竹笑着说,“唉,韩新月啊韩新月,想不到你还能跟我们说笑话!我还以为你的心脏……

“哦,她的心脏没有什么,”陈淑彦打断了她的话,说,“大夫说,是因为受了突然的刺激,心跳过速,现在已经好了!”

“这太好了!”罗秀竹回头向郑晓京吐吐舌头,“一场虚惊!”

“我代表全班同学向你慰问,向你祝贺!”郑晓京把手里的那一网兜儿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朝新月说,“你的病好了,就保住了我们班集体的荣誉!你知道,我真怕影响了《哈姆雷特》的排练呢!”

女同学到了一块儿,楚雁潮就插不上嘴了,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谈吧,我就先回去了!新月同学,希望你安心养病,学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虑了。你们两个……”他回头看着郑晓京和罗秀竹,“谈话时间也不要过长,要保证她的休息……”

“知道,知道,三分病,七分养,放心吧,老师!”罗秀竹巴不得楚老师快点儿走,这样,她们就可以更随便了。

“老师,您要走?”新月望着楚雁潮,“您抽时间再来看我……哦,不,您不要来了,您很忙……”

“忙总是难免的……我一定再来看你。”楚雁潮看了看新月,转身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新月目送着老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中升起一股怅惘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老师的译文进度如何了,老师就走了。

这一点儿怅悯,很快就被两位女将淹没了。郑晓京坐在刚才老师坐的椅子上,接着说她最关心的事儿:“你知道,现在同学们正在忙着做道具、借服装,台词也都背得差不多了……”

“楚老师准备得怎么样?”新月问。

“他没问题,莎翁名著早就倒背如流了,我对他绝对放心,”郑晓京满打保票,“现在就看莪菲莉娅的了,有人建议我做两手准备,安排个B角,让谢秋思也练练莪菲莉娅的台词,实在不行的话……”

“我能行,”新月说,“我很快就出院了,来得及……”

“是 啊!我今天一看你的精神状态,就放心了,”郑晓京果断地一挥手,“我现在下决心了,不搞A、B制!虽然莪菲莉娅别人也能演,谢秋思条件也不错,但我不能降 低标准哪!《哈姆雷特》全世界都在演,一个莪菲莉娅一个味儿,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味儿!韩新月,希望可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新月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潮红,同学的信任使她激动:“放心吧,monitor,我不会让你失望,你们怎么不把剧本给我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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