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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劫(1)


1937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1938年10月,武汉、广州沦陷。

与此同时,战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国鲸吞地处中欧心脏的奥地利。

1939年3月,德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9月1日,德国诡称“自卫”,突然袭击波兰,波兰的盟国英、法,为保卫自身的利益,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1940年5月,德国出动三百万军队、二千五百辆坦克、三千八百架飞机和七千门火炮,从北海到瑞士边境长达八百公里的西方战线上突然发动了空前规模的闪电攻势,迅速征服了卢森堡、荷兰和比利时,又越过阿登山脉,攻入法国,占领色当,沿圣康坦、亚眠一线直扑英吉利海峡……

1940年6月,法国对德投降。英国孤悬海外,岌岌可危。踌躇满志的希特勒凭借空中优势,对英伦三岛展开空中闪电战,把六万吨炸弹向英国的土地上倾泻……

1940年9月7日,星期六,灾难降临了伦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台报时的钟声照样敲响,亨特太太照样往餐桌上端来麦粥、面包、牛奶和鸡蛋。奥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饭。在牛津上学的梁冰玉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现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妇和韩子奇三个人。而韩子奇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泰晤士报》发愣。这是他三年来每天早晨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几乎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读遍,从中寻找来自中国的消息,“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使他痛心疾首,“平型关大捷”、“台儿庄战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后来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政府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操戈,中国哪一天才能安宁?

“韩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亨特太太轻声问,那浅褐色的脸上总是挂着安详的微笑,“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消瘦了吗?这很让我不安,也许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韩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这心里头……哪儿还吃得下去饭啊?唉!原来根本没想到仗会打这么久,计算住个一年半载就回去的,但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哪儿会想到在这儿住三年?北平被封锁了,整个中国都与世隔绝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没有一点儿消息,我……我真后悔离开他们!”

“您当初就应该把他们一起带来嘛!现在麻烦了,想去接他们都办不到了!”亨特太太手里抚弄着她那只心爱的白猫,“听说,中国的战争是共产党挑起来的?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日本人在拯救中国的妇女儿童……”

“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韩子奇烦躁地阖上报纸,扔在餐桌上,“不过,我不明白:难道日本人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是为了用飞机大炮‘拯救’中国人?我家的一个大姐就是从关外逃难来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没有满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杀害了!可是,她还在盼着他们回来,天天等着,等着……”

韩子奇的心飞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儿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举动,不该不听妻子的劝阻,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设想他的奇珍斋、他的家,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共过患难的妻子、幼小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来他踏遍英伦三岛巡回举办“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离愁别绪!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着小勺,耐心地敲碎煮鸡蛋的外壳,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中国有句俗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来,您为您的事业已经尽力了,’中国玉王‘的名字已经传遍英国和欧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无恙地远离中国战场,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了。至于战争,这是您、我所无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绿洲,全人类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天天过圣诞,过中国的年,人人都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家家都陈列着精美的玉雕!但这只是梦想,在炮火轰鸣的时候,珍珠、钻石和粪土的价值就没有区别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坐着吃早餐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瓦砾,伦敦城从地图上消失,我和您的命运一样——无家可归!“

沙蒙。亨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可怕的未来,就像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那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会吧?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忍心毁了这么古老、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会呢?”沙蒙。亨特冷笑着,轻轻地用小勺敲着煮鸡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个地球呢!我们的邻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了,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们的盟国法兰西也完蛋了,卖国政府向德国人奉献自己的国士时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好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首饰,可以随便送人!”

“唉!”韩子奇感叹着,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被日本人蚕食的吗?

“而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贡比涅森林里火车上的一节车厢里签订了投降协定,而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签订投降协定的同一地点,历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挂着凄然的微笑,看着他的异国同行,“这,倒是很像我们所做的买卖!”

“嗯?”韩子奇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玉,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身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王寿千年,人生几何?高价抢购,精心收藏,到头来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玉珍宝,他的着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玉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个嗜玉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玉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兴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父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高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国,也是为了让我卖掉这些收藏吗?”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间,笼罩了一片阴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们中国人最讲信义,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对韩子奇说:“老朋友,误会了!我只是向您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如果我觊觎您的收藏,当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转让?又何必请您到英国来?如果我像贵国的蒲绶昌先生那样唯利是图、见利忘义,那么我们之间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友谊了!”

“是的,是的,”韩子奇为刚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几年间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使他对沙蒙。亨特的怀疑冰释了,“‘人不知而不愠’,请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难中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只怕是我帮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说,“我劝您离开北平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英国也会遭到战乱,现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测,我就对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难之中,我们只好同舟共济、相孺以沫!”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息,“不过,那批东西,我是绝对舍不得卖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话都说尽了!”亨特太太不高兴地唠叨着,“战争?战争在哪儿呢?离伦敦还远得很,德国飞机飞不到这儿来,我给咱们算过命了!”

“又是看茶叶组成的图形?但愿你的占卜术灵验吧,保佑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沙蒙。亨特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韩先生,您的东西不是还好好儿地存在楼上您的卧室里吗?如果这座楼在,谁也不会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走,我们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们就做一天生意,听奥立佛说,这几天的生意还不错,买订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来爱神在和死神赛跑,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要抢在战争前面享受他们应得的爱情!”

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迷?鞅搪痰牟萜海褚黄薮蟮娜尢海阕鹤沤喟椎拿嘌颍贫渌频囊贫牛惺匙畔誓鄣牟菀叮谷送橇耸窃谑澜绱蠖际新锥兀路鹬蒙碛诎闹薜牟菰蚴强嗨抗媚锷畹南缂洹N髂辖巧希惶酢吧咚彬暄讶绱责亍⑻於臁⒀┭阌葡械叵匪柑跤未笨堪侗撸耙岸晌奕酥圩院帷薄R话俣昵埃搜├车那槿司褪窃谡馓酢吧咚崩锝崾俗约旱纳缃瘢僦莼ㄔ诎侗呔簿驳乜牛腔ǘ湎癯闳鹊陌榛鹧妗G锶盏暮5鹿叭缪趟泼危苣讶萌讼嘈耪秸亩衲д谙蛘饫锉平绻皇前侗呗芬紊先搅降刈帕髀溆⒌旱呐仿侥衙瘢屯腹鞔钥梢钥吹眉哪切┮恋摹⒕薮蟮钠颉U庑┢蚴锹锥氐目罩形朗浚鞘沟戮姆苫桓业头桑员;ぢ锥夭恢劣诔晌诙龌场?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白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脚踏在落叶上,枯黄的碎叶连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乱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学生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高射炮部队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学生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他们在诗人拜伦的铜像旁边慢慢地踱步。这座铜像是希腊政府赠送的,以纪念这位把自己的诗篇和热血献给为自由而斗争的希腊人民的英国诗人。青铜铸成的拜伦,年轻而英俊:浓密的鬈发,挺秀的鼻梁,充满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着在死后才得以归来的祖国,似乎在回味着他拖着先天跛足的残腿走过的三十六年坎坷历程,似乎在默诵着他在度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写下的绝笔诗:

我的日子飘落在黄叶里,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只剩下溃伤、悔恨和悲哀还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从拜伦身边走开。

公园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扫落叶,每耙成一堆,便点起火,袅袅的白烟在寂静的树丛间盘旋,使她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在遥远的古代,塞上烽烟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号;现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在燃烧吧?

银色的防空气球匀称地排列在碧蓝的晴空,秋风拂过,系着气球的钢丝发出铮铮的响声,清脆而悠扬。梁冰玉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着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赏那些气球吗?”奥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脸来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项链!”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儿……”梁冰玉喃喃地说。

“沙燕,是一种鸟吗?”

“不是鸟,是风筝,我小时候最爱看、也最爱玩儿的风筝……”梁冰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气球,心却飞向了家乡。

“风筝?”奥立佛不解地重复着,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让他吃惊。

“在这里看不到那样的风筝,风筝的故乡在中国,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飞满了风筝,我们叫它‘沙燕儿’,有比翼燕儿、瘦燕儿、双燕儿、蝴蝶、蜻蜓、喜鹊、鲇鱼、蜈蚣,还有哪吒、孙悟空、刘海……什么样的都有,最大的‘长脚沙燕儿’有一丈二尺长!在天空中飞起来,真像是百鸟朝凤,上面还装着弓弦,风一吹,铮铮地响,就像这气球上钢丝的声音。……”

“啊,不可思议的国度!”奥立佛被她这奇异的描述所吸引,“你也会放风筝吗?”

“不,那不是人人都会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风筝也很需要一点本事呢,要看好风向,掌握好平衡,先让它兜起风来,一边放线,一边抖动,还要跑来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着看热闹,也其乐无穷。厂甸的‘风筝哈’最有名,人说是根据曹雪芹记载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儿’卖得很贵,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奇哥哥花二十枚铜子儿买来,教我放。那样子跟‘沙燕儿’一样,只是小得多,画着黑色花纹,叫‘黑锅底’。奇哥哥先放起来,再把线交给我,他就忙着做活儿去了,我牵着线,不知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风筝就突然落下来了,收线都来不及,那时候我们有一支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真爱起;一个跟头扎到底!‘小伙伴们一边拍手一边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又像儿时那样笑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凄然的泪花!

“你的童年真让我欣慕!有机会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亲眼看看那满天飞舞的‘大沙燕儿’,亲手放一放那一个跟头扎到底的‘黑锅底’!”奥立佛无限神往。

“没有了,美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梁冰玉垂下头,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忧伤的大眼睛,她转过身,用手绢儿擦着泪花,“现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飞机在飞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哭起来了?”奥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这儿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日本的飞机飞不到这儿,德国的飞机也飞不到这儿,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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