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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城中有个小高地,有几座新的半中半西的大房子,俯视全城。房子四周,有椭圆形的粉白的围墙围绕,围墙只有一个大门,一个小门。这里就是曾士虎将军的行营。大门外两旁,各有两个穿深黄色军装和挂宪兵肩章的兵士,肩着手提机关枪,不分昼夜,威风凛凛的站着。

  围墙上面,有好些斗大的红红绿绿的标语。

  “剿灭赤匪!”

  “抗日必先剿匪,攘外必先安内!”

  围墙里面的三座院子,相距各约一丈,成一条线排列着,左右两院的后面,各有一间小房子,中间那个院子前面七八步处,是一口用坚硬的石块筑成的半圆形小池,池的四周,围着石凳,凳上摆着花盆,花盆内只余下枯枝残叶。

  房门常常是闭着的,有时也可看到单个的或三两个军人,从这个院子走到那个院子,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在晒太阳。

  中间那个院子的正厅是办公室,两旁一边是会客室和餐室,一边是寝室和储藏室。办公室中,四壁都悬挂着湖南胡北江西福建广东各省军用地图,有五万分之一的,有十万分之一的。中间有一张长约一丈,宽约六尺的大办公桌,桌上铺着精致的黄色绒毯,上面堆满报纸和文件、笔墨和纸张。桌子周围,摆着精致的凳子和靠几。正厅的右下角,靠着一张三角小桌,桌上摆一部新电话机,左上角是西式铁炉,烟筒通到室外,在那寒冷的大天地中,这是块温暖的小天地。

  曾士虎将军虽然刚进入中年,就蓄了短须。他的头发乌黑而光采,整齐的倒梳着。胸部挺出,两眼平视,有旁若无人之态。微宽的口,说起话来有声有色。他穿着黄呢军官服,两肩挂着陆军上将的肩章,三八刀带从来没有离开过腰身。他时而坐在办公桌上批阅书报,时而离开办公桌,面向四周墙壁看地图,有时两手反扣,低着头在办公桌周围徐徐打圈子,他常在闲散的时候,有时甚至看了地图之后,头稍微向左向右转动,垂下他那英雄的眼帘,斜视挂在肩上的辉煌肩章。有时看得得意,就自言自语地说:

  “大丈夫居宜如是!”

  曾士虎是浙江人,曾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和日本陆军大学,从国民党军阀的派系来说,属于蒋介石嫡系。三年以前,蒋介石为了控制和瓦解地方实力派,就以中央名义,派他到何键的第四路军当参谋长。何键虽然不大欢迎他,也不好拒绝,他也在行,自觉的以客卿的地位工作,何键对他,除人事和经理权以外,在作战指挥调动上,都照他的。一九三三年夏,国民党设湘鄂赣闽粤五省东、西、南、北四路进攻红军的总司令部,蒋介石就委任他为西路军参谋长。不久,又兼任西路军第二纵队司令官。红军北上后,他除了指挥第二纵队外,蒋介石又临时指定两个师和三个独立旅给他指挥。两礼拜前,去南昌见蒋介石,回来以后,和红军作战的信心更加强。他每天清早起来,看电报看地图,接电话,吩咐幕僚办理大小事务,忙个不休。有时甚至在吃饭的一点时间,也不安静。假如哪天事务没有处理清楚,就挑灯夜战。他常常在疲劳或兴致来了时摇头摆尾,用他那有节奏的语气,读他的座右铭,鼓励自己的情绪和勇气。

  “成败利钝,非所逆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久以前,他听到外界对于他的军事指挥有很多异议,同时又接到蒋介石指责他督剿不力的通报,他对于外来的责难,虽然更加警惕,但又觉得已尽最大努力,问心无愧,因而颇为不满和苦闷,但又觉得事业重大非破釜沉舟干下去不可。他为解除内心矛盾,就去寻找多年来最崇拜的老师——曾国藩的遗言来安慰自己。

  “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

  “国藩昔在江西湖南,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唯以造端过大,本以不顾死生自命,宁当更问毁誉。”

  夜深了,勤务兵给他一杯咖啡,他喝了几口,无意中又有声有色的,念他生平最崇拜的一句话:

  “大丈夫生不能留芳百世,死亦当遗臭万年!”

  这时候他非常自得和自负,忽然听到门外叫了一声:

  “报告!”是译电员的声音。

  “进来!”

  译电员进了门,对他鞠躬后,把译出来的三份电报双手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是孙威震发来的。又举杯向唇边,在芬芳浓郁的气味中,显出得意的微笑,在他那眼色里面,好象是说:

  “今天的消息,不错吧?”

  但没有说出来。

  他一面喝,一面默读电报:

  “司令官钧鉴:吻戊电奉悉,伪罗霄纵队北渡修水后,有窜扰南浔路企图,职师(缺一旅)奉令于日午抵九江西南山岳地带,协同九江

  正西两个独立旅,南浔路中段之独立旅,枕戈以待。如匪东窜,则尊委座本早电喻,竭力堵截。请饬友军,勿分昼夜,衔枚疾追,务期歼匪于南浔路西及修河以北。谨闻。孙威震阮亥。”

  他又看了一份,虽然来自另一个部队,但内容差不多,他一连点了三次头,把看过的电报放在一边,又举杯深探地喝了一口,得意地吐了一口大气,随即把头向左低下,垂着眼帘,看一下肩章,摇头摆尾地哼起来: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译电员依然在他旁边,提醒他看完最后的一份电报,但他却不大在乎,有点忘形地说:

  “差不多吧?”

  “那一份不是我译的,我不知道内容。”

  译电员刚刚回话,他的眼睛已经向着电报了,他一面看一面小声念出来:

  “司令官钧鉴:匪军正由修河中游以北向东猛窜,职师连日与匪激战,斩获颇众,据俘匪称,匪弹尽粮缺,千里奔走,极为疲惫

  ,恳饬追剿各军,昼夜兼程,堵剿各军,严守要点,务祈灭此朝食,免贻后患,谨闻。柯云吻午”

  他读到这里,微笑了一下,把电报顺手交回译电员,似乎胜局已定,小小斩获,很不足道似的。他又顺手从热水壶中倒出一杯开水,移开凳站起来,喝了一口,口里念念有词道:

  “运筹唯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打算睡了,译电员又送来电报,又是孙威震将军从原地发来的。孙威震在两周之前,跟踪追击红军到仙梅附近,他“反客为主”地等了几天,由于客人不仅不来,反而继续北去,于是进到仙梅,也准备继续追击,正巧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说红军继续向北,有侵扰南浔铁路企图。南浔路是国民党北路军在江西进攻红军的交通动脉,一定要保障安全,叫他率领主力,走直路到南昌,乘车北上,进到南浔路中段布防。红军进到武兴以北,蒋介石叫他到九江西南地带,到达目的地那天晚上,南昌行营判断红军主力在秦山地区,就命令秦山周围的国民党军队,准备围攻。孙威震的部队是向西。他在接到命令后,觉得他的左右都有友军,他的驻地合乎军事上的要求,他的后方,设在主力的左后面,也很安全。可是,在到目的地的第一、二天晚上,红军却从小路袭击南浔路,正打到他的后方,这一失利,出乎他的意外。他为了面子,不想把这次失利的情况对上报告,但又有溃兵是向南浔路跑的,他知道隐瞒既不可能,伪报更加不好,只好比较老实地向曾士虎报告。

  “司令官钧鉴:职部昨日抵九江西南山区后,即协左右友军堵匪东窜,正期大举迎战,将匪歼灭之际,而匪由间道东窜,一部直抵铁路,昨夜南浔各站,烽火连天,本早虽无炮声,但战况不详。另一部出职部之左后方,我辎重行李医院及警卫部队,全部损失,职闻变之下,欲率主力向南截击,奈时机已失,功亏一篑,殊由痛心!”

  他看完这封电报,脸色严肃了,心跳加剧了。随即又看下一封电报,这时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生怕再有类似的事出来,但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

  “顷探报,进窜铁路之匪,已于本早西窜,职正激励士卒,准备再战;务祈歼彼丑类,保障南浔路之安全。特闻。”

  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拿着电稿,向桌上用力一掷,随即踢开凳子站起来,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说:

  “出鬼了!”

  这时候他怀疑先看的几个电报说什么“与匪激战斩获颇众”,什么“匪弹尽粮缺,极为疲惫”及其他“务祈灭此朝食”等等。他又回想起两年来的剿共战争中,他的部下有时以真报假,以假报真,弄得他有时真假难分。特别对于孙威震,更加不满。他最近从好几方面的报告,认定仙梅战役,孙威震本来可以按照他的命令,按时赶到目的地和褚耀汉、孟当仁配合夹击红军,他却站在二十里外观战。这也罢了,而在他给他的报告中反而把没有消灭敌人的责任,完全推到别人头上。同时他还怀疑孙威震刚才的报告是不是完全真实。他不由得跳起来,把孙威震大骂一顿,然后在地图上看来看去,看了一会,又反背两手,围着办公桌,慢慢打圈子,军靴轻轻地落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门口“吱呀”一声,进来一个挂着中校肩章的青年军官,向他报告说:

  “行营转武兴来的电话,伪幕阜山独立师进到秦山以西地区,现在离武兴城不过四十里了。”

  “有鬼!”他感叹地说,“他们钻了我们的空子,他看到我们在修河中游和其他部队向东,他就来个向西”,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明明是牵制我们向东的追击部队。”

  “看样子就是这样的。”

  “他们都有无线电吗?”

  “听说有一架。”

  “那就奇怪了,他们一个走东,一个走西,相隔几百里,中间又是我们的军队,如果没有无线电,怎么能……”

  “他们……”中校说到这里,拉长声音,似乎很佩服地说,“他们行动很灵活,又没有保存实力的观念,能协同动作。”

  “还有,”青年军官又说,“行营说飞机报告,赤匪从铁道回头,现在离秦山地区不过二三十里了。”

  他再不说话了,虽然觉得红军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但从来不表示出来,而且也不愿意服。可一时想不出对付红军的办法,同时又怕蒋介石再来一次申斥,何键更可能利用这件事挤掉他的饭碗。特别使他怀恨的,段栋梁在一个月之前占领罗霄山中段赤区西面的屏障七谷岭之后,有电文给他讨论赣西北的军事形势,他说一年以来,赣西北大军云集,碉堡林立,理应迅速消灭红军和赣西北赤区,但结果适得其反,表示非常遗憾;可是,他又没有提出具体的有效办法,而在末尾却有“吾兄总参营幕,怀济世才,宏猷嘉谟,走笔立就……”的话,这隐隐约约讥讽他是纸上谈兵。他恨死了,急于有所作为,同时也特别注意到段栋梁此后的军事行动,是否也有错误,以便一有机会,就抓住报复一下。但天不由人,两周之后,降级记过,现在他指挥的队伍,又吃了些亏。这时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无头无脑地走到寝室,躺在靠几上,好久没有动一下。

  “唉……”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他低头看到肩章,觉得肩章上的光辉,几乎完全暗淡了,他再不向左或向右低头了,这时候他十分焦急,又找不到好办法,觉得对不起蒋介石,对不起肩章,也对不起自己。不觉张开两掌,抚着他那素来爱好面子的脸。

  “我是个将军呵……”他沉痛地想,“假如赤匪胜利了,那就真会象蒋委员长在上前年春天的训词中说的:‘生无立足之地,死无葬身之所’,那时候,谁还看上我的肩章……我就任西路军剿匪总司令部参谋长的时候,不是当着政府和国人宣誓过一定要剿灭赤匪吗?今天……”

  他想到这里,出了一阵冷汗,心怦怦地跳动,用力咬着牙关,好象防止心从口里跳出来似的。他想消灭红军,又没有信心,也想不出方法。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两周之前,到南昌去请示,蒋介石和他亲口说过的话:“我们剿匪无论如何要胜利,我们根据什么可以相信一定剿灭土匪?我的《剿匪手本》就是我们剿灭土匪的证据……所以随便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作战的时候,行军的时候,或者危险艰难的时候,就拿过《剿匪手本》出来看看,一定可以有方法,来解决我们当前的危险和困难。”他想到这里,突然吸了一口大气,好象在黑暗中遇到光明一样。随即从书匣中捡出《剿匪手本》来,看了一下墙上的蒋介石像,就打开书本,虔诚地翻阅,读到“成败利钝,非所逆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和“讨寇之志,不以一管而自挠……”和“眼前只见一义,不见有生死求,只从义利辩得清,认得真,有何生死可言”这些警句的时候,牙关一咬,好象发疯一样,双脚跳起,拍案大叫:

  “有我无匪,有匪无我!”

  他的幕僚,在另一个院子里,听到他雷霆一声,以为在指责什么人。

  “老总发谁的脾气?”

  “不知道。”

  他们问站在他门口的卫士,卫士回答说:

  “没有人进房子。”

  但他们大体上都了解他的个性,所以也不十分惊奇。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地图面前,头和眼珠转来转去,对于红军现在活动的地区和幕阜山东端,看得非常仔细。眼睛不断地被千千万万条曲线和字迹所吸引,他看到红军一定要到幕阜山东端,于是用红铅笔划个大圈,同时拿来达尺在地图上比来比去,从南到北,从北到南,量上量下,一分一厘都不粗心,于是又用绿铅笔从红圈的西南向秦山划个矢标,又转到东南方和东方各向秦山划个矢标,几根绿的矢标从红圈外面越过红线指着红圈中心诸村落,又在北面和西面,在有些复圈的符号上,用绿铅笔划个较大的圆圈,于是回到办公桌前,在桌上沉重地击一掌,随即放低声音默念着《曾胡治兵语录》中的话:

  “天下事只在人力作为,到水尽山穷之时,自有路走,只要切实去办。”

  夜不知不觉过去大半,鸡声喔喔,冲破了静寂的夜。曾士虎将军更加兴奋,把门一推,大声对卫士说:

  “叫李参谋处长来。”

  参谋处长已睡着了,但为长期紧张的军事生活所养成的习惯,一闻呼声,就坐起来。他急速走到曾士虎将军房子里。正在看地图的曾士虎头也不抬,严肃地说:

  “孙师的飞机报告,罗霄纵队今下午可到秦山。我看他们这几天,天天走路,天天打仗,一定会到秦山休息,我们应乘机把敌人歼灭于修水以北,秦山地区很小,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过百多里,山地很穷,粮食不多,到处有剿共义勇团队、靖卫团打击他们,这一带地方,对于我们有利,对于土匪,是非常困难的……”他说到这里,看了参谋处长一眼,用米达尺指着铅笔所划的绿矢标和记号说,“褚师柯师及乔师一个旅从大小蚴余霞桥向秦山中心进攻,由褚耀汉师长统一指挥。孙师主力从岷山向秦山,独立第四旅及独立三十六旅,由瑞安向秦山,修河中游一带,由柯师堵防;南浔路中段,由独七旅堵防;鄂南方面,通知第三纵队丁继明司令注意,各军限后天进至攻击准备位置和堵截位置,大后天向秦山总攻,中心目标是九固源——秦山地区的中心,你马上根据这个意思和这个图的标示,发出命令。”

  参谋处长把这段话记在心里,好象很有把握似地说:

  “好!”

  他回到办公室,急速拟好了电稿,亲自送给曾士虎审查。曾士虎一面详细看,一面顺手删改。看毕,就在电稿头上批几个字:

  “万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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