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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2)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 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 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

“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

“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也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 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 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脏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⑥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 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功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 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的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

他最后一次在牢狱里看到手里抱着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穷朋友时,扬着沾满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

“兄弟好歹照顾这个女小子,俺死了,来生变牛作马报答你。”

这是师师能够从别人口里听到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过不了半个月,他爹没等到结案发配,就死在狱中。再过两年,受爹委托的那个穷朋友不知为了哪一桩,也被捉进狱里去。

失去了这些亲人后,师师就长期成为无依无靠、流浪街头的孤女,受尽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岁那年,隶属倡籍的李姥把她收养下来,花了一番心血,逐渐调理 她成为名满京华的歌妓,改变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后,尽管锦衣玉食踵门而至,却永远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头的创伤。她每次拨动琴弦,信手弹去,常会不知 不觉地弹到《吴江冷》,并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氿澜不止。

这个时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倾听她吟完下面的几句诗:

“父兮生我,母兮鞫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为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交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黯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 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 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 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妓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嘎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堕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徽熹,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三)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 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 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 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 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 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 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官家过去从别人的口传中得到师师的印象可以概括在一个“艳”字之中,后来他亲自见到师师时,才知道那个“艳”字不切,应改为一个“韵”字,后来去了几 次一再尝到她的落寞,才深深地体会到那个“韵”字尚不足尽师师之生平,另外一个他十分不愿意的“冷”字不知不觉地在他的概括中占了上风。从此以后,他联系 到师师时,就摆脱不开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字。

大商之富、官家之贵、一家子之亲,是他事前认为可以决战制胜的三门重炮,没想到在冰冷的师师面前,这些热火器全然失效。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抵抗力。失 败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些,他改变战略,从速决战改变到拉锯战,希望以旷日持久的“韧功”来争取她。可是改变的结果也没有使他的处境好转。这件事似乎一上来 就形成僵局,以后也不可能变得顺溜起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想得到她,就越发不能得到她;他越发不能得到她,就越想得到她。这个恶性循环使他完全失去 主动权,并且越来越发展成为他私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有一天,郑皇后酸溜溜地问了一句:

“何物陇西氏,使官家如此迷恋于她,为她烦心不释?妾等深为不解。”

这句措辞欠慎重的话,惹得官家十分火恼,他顿时发作道:

“你怎能与她相比,你们又怎能与她相比?”他显然轻蔑地把郑皇后以下的宫人们一概都贬下去了,“假使你们宫中一百人,一概都卸去艳妆,穿了家常便服,跟她站在一起相比。她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姿态,幽致逸韵,迥出尘表,决不与你们同调。”

官家的话说得重了,不仅当场使郑皇后下不了台,并且也引起了宫廷的公愤。但他绝不让步。她们很快就明白,官家平常虽然气性好,对她们不轻易发脾气,唯独这个钉子碰不得,谁碰上了,准得倒霉。

有个不识相的谏臣名叫曹辅的,上了一道奏章(很可能是出于郑皇后的授意,因为曹辅是枢密使郑居中的门下士,而这个郑居中又与皇后联了宗,被皇后认为本 家。曹辅为了讨好皇后与枢密使,却得罪了皇帝,真可谓贪小利而忘大害),竟敢暗示到这件事,还威胁说:“长安人言籍籍”,意思是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对你 官家的名誉大有妨碍了。官家读了这道奏章,龙颜大怒,立刻把他贬谪到远恶小州去当个吏司。还间接警告郑居中,叫他少管闲事。

这个小小的言官,浊气一涌,就得到应有的惩罚。官家希望以此来讨好师师,可是他仍然不能从她的心里攫取得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他以帝王之力,也无法强迫 她献出自己的心。十多年来,他只取得有限的进展。她似乎要把他们的关系冻结在一定的距离中。他只被允许在这个幅度中自由活动。她答应他在相当的间隔日期以 后,前来探访她一次,他可以跟她谈谈诗词书画。她可以为他鼓琴鸣曲,在她心境良好的时候,甚至还愿意绰起檀板歌唱一阙他为了取悦于她而填制的小词。这样的 歌唱是比较接近他的欣赏水平的,因此她也能够接受他的鼓掌称赞。而当她的心境比较深沉,歌唱着另外一种曲调的时候,他也变得聪明起来,不再愚蠢地鼓掌,而 是以一种深沉的凝思表示他完全理解她的感情。为了刻划这种对于音乐感情理解的深度,他甚至还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听琴图》,画出了鼓琴者与听琴者思想感情 上的谐和和默契。可是她十分明白他的理解毕竟是十分有限的,她只是假装出在接受他的假装出来的欣赏罢了。任何伪装都不能突破心灵上的距离。

这已经达到她能够给予他的最高限度。如果他要鲁莽地去触动她不许碰的一根琴弦,暗示到他们之间的来来,她就会用种种办法阻止他进一步谈下去。他要保持既得权利,只好就此收兵,别无他法,否则,生怕连这点权利也要被取消了。

这是一场多么艰苦耐磨的持久战!

(四)

官家不是信口开河地乱许愿心,而是认真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他的要求,就是要把她——一个沦落风尘的歌妓,正式接进宫里册封为皇贵妃,这不仅在现实生 活中从未听到,在史册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经过时间的考验,证明他的这个愿望是有相当诚意的。对此,师师不能不加以认真的考虑,并且必须随时准备给他一个正 式的答复。

当官家第一次轻率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当场就给了毫不犹豫的拒绝。如今时隔十年,他已经聪明地改变了方式,用了各式各样的暗示,坚持同一要求。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他的顽固性、韧性,经过了反复、慎重的考虑,她可以给他的答复也仍然是一个“否”字。

官家设想师师之所以如此固执,其原因大约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冷”字的缘故。所有被他碰到的女人都是热的,如果她们热得还不够,只要他稍为加温,就可 以使她们热到他需要的温度,热到超过他需要的温度,以至于热到他受不了的温度,逼得他只好采取降温措施。偏偏这个李师师是一块燃烧不起来的顽石,又偏偏是 这块不肯点头的顽石如此吸引着他,使他无以自拔。

不错,如果单从表面观察,师师的性格中确有非常“冷”的一面。官家把她的全部人格概括为一个“冷”字,甚至把她神格化了,这显然是片面的和肤浅的看法,但是多少也有些道理。

作为一个艳极一时的歌女,她的生活、兴趣、爱好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朴素的。她不喜欢用金玉珠宝把自己打扮出来,如同官家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她平素也经 常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饰,家常穿一色玄色衫子,偶而出门,也不过换一件半新的月白衫子。她不但不喜欢炫耀,而且还以那些搔首弄姿、喜欢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 市的庸俗贵妇人为耻。可是从她穿开头以后,月白衫子忽然成为东京妇女界最“韵致”的时装。东京的贵妇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和吸引力,只好跟在歌妓后 面翻花样。可是没有一个美妇人有她那样的自信,敢于完全淡妆走出门外去。

她经常沉默寡言,不喜欢调笑雅谑,对于富贵逼人的来客,更是从心底里厌恶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她对官家也是不假辞色的。这样做,似乎要为她所处的 歌妓的屈辱的地位取得补偿。在这点上,她显然十分敏感、十分自尊。她决不允许有人以低人一等的眼光来看待她和她的侪辈。她决不取悦于人,而只能让别人来取 悦于她。她的这些行径的确提高了她这一行业的身份和地位。

还有,她爱读激情的诗词,爱唱哀怨的曲子,愿意帮助发生了困难的人,不轻易忘记患难时期的朋友……所有这些都是由于她的凄凉的童年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的缘故。

从目前令人羡慕的生活地位和社会关系来看,她已经日益背离她所出身的童年生活,并且走得那么远了。她不自觉地、不断地被吸进上层社会,但这并不使她高 兴,反而使她产生了痛苦、不满和反感。她企图挣扎、企图反抗,她的那种“冷”的性格,实际上就是反映了她的挣扎和反抗的一种特殊形式。

她的挣扎和反抗在与官家的接触中达到了最高潮,因此官家比较多地看到她的冷的一面,而没有想到她也有热的一面。事实上能够授人以手,又能不忘故旧的人就不可能没有热的一面,只是官家看不到此,想不到此罢了。

她没有跟那个客人谈情说爱过,在这方面她的确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但这并非因为她持有一个特别严格的道德标准,恰恰是由于她的职业就是制造“爱情”,她 对自己的制成品已经腻得毫无胃口,犹如制作糕点的师博不喜欢吃自己做的糕点一样。但她不能够拒绝来访问她的客人,不得不献出自己的技艺来博取缠头。她高兴 的时候,也可以很活跃,甚至不免要打情骂俏。当官家缠上她以后,她也一度发生过压倒侪辈的虚荣感……在任何职业范围中,如果不具有通常具有的职业病,这个 人就不可能在他那一行业中出人头地。如果师师没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她根本不可能在东京的歌妓界中混迹,更加谈不上成为一个艳冠京华、名噪当代的歌妓了。

东京人并非因为她的性情乖张、行止独特,而是因为她也具有他们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弱点才把她捧红的。人们只能喜爱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物。直到把她捧 红后,才突然发现她还具有许多与众不同的行径以及他们不能够理解和高不可攀的赋性,这才对她顶礼膜拜起来。脆弱的东京人很容易在现实生话中寻找出一些非常 规的事物来满足他们的崇拜狂。崇拜也是一种都市病。

正因为师师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弱点,因此,她并非完全不考虑自己去当个皇贵妃,她也不能够完全拒绝那一分虚荣。可是有一股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力量 反对她去当皇贵妃,这股力量才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它使她看到她与官家两人之间的分歧,使她从根本上认识到他与她并没有共同的感情基础。作为过访频繁的 客人是一件事,要把她的命运联系在他身上,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

官家把自己的宫廷看成为阆苑仙境、神仙洞府(单单缺少一位仙姝来管领)。师师却把它看成为一洼足以枯竭她的生命源泉的死水,一口机栝甚深的陷阱。她十 分明白,自己一旦进入宫廷,官家确会非常宠爱她,把她当作一幅稀世名画,亲手题上标签题跋,钤上“宣和天子御览之宝”,然后深密地珍藏在葆和殿东、西序, 以便随时展视珍玩。这样,它就是一幅失去生命力的名画,再也不能流传人间,让真正的赏识者鉴赏、观摩、赞叹了。十分重视个人身份自由的师师,不愿意牺牲它 来酬答官家的厚意。她尊重自己,一顶皇贵妃的冠子买不动她,即使它是用纯金铸成的。当然,屈服于权势,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拜倒于冠子下,甚至利用它来作 福作威,流毒人间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师师觉得这种人十分可耻,决不与她们同调。

再则,她以歌妓的切身体会,深深知道她如果待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使官家处在跟别人一起来竞争她的地位上,反之,她要进了皇宫,就会使自己处于跟别人一起去竞争他的地位上。一向高傲的师师不屑也不愿使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屈辱的地位。

三十岁的李师师,饱尝人间的辛酸甘苦,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于官家,她既不能决绝地摒弃他(这样就会堵塞她向上层社会靠拢的道路),也不愿驯从 地屈就他(这样她就会丧失她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一切)。她既不愿市恩,也不想丛怨,所有这些在她心里千萦万转反复循环考虑的理由都很难向官家明说。但她 有的是各种战术,她绰有余裕地可以把他的攻势挡住。在这场攻守战中,她始终掌握了制动权。

昨夜,她退回了皇贵妃的冠子,毫不客气地把小丑张迪撵出大门。她预料今天官家可能作为不速之客到她的醉杏楼来发动一个新的攻势。对此,她已作好充分的准备,在思想上、语言上、行动上,严阵以待。

(五)

不出师师所料,第二天傍晚,官家果然跨着骏骡“鹁鹆青”,轻骑减从地来到师师家里。

从宫苑侧门到镇安坊李家有一道长达三里半的宽阔的夹墙。名义上是为拱卫宫殿的禁卫军建造宿舍而砌的。夹墙砌好了七、八年,宿舍却一间也没有动工,后来 索性造到别处去了,于是这道夹墙就成为官家到镇安坊微行的绝对安全和完全保密的专用孔道。但是官家只能有限度地使用它,因为根据他们之间的默契,官家要来 访问,必须事前取得她的许可,而师师也不是每次都同意他的访问的。官家只取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由微行权。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 清乐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以诗 名),然后抱歉地说:

“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化了一年多工夫,细细辗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温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无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

“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 转,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着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 看进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化的工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 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由不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 样,分付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 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 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 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 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 是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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