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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亸娘发现爹说了一句假话,她仍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却微微地抬起头来,奇怪地、谴责地对他看了一眼,使爹脸红起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发 觉了似的。但是女儿不满意的是爹用来表达他的意愿的方式,而完全赞同他的用心,并且要为这个感谢爹。今夜,她自己就是多么强烈地希望早些离开爹,跟丈夫单 独在一起。把他们可能相处的最后几个时刻,完全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经常在爹的病房里碰头,一天要有一、两个时辰留在一起,可是他对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少,有时在一整天之内,他只对她说得三、两句话, 大抵是关于爹的病况和调理方面的事情。有时还采取间接的方式,向刘锜娘子问话,由她来回答。他绝少在她面前谈到自己,更少谈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他不惯于把 自己这种亲密的感情表露出来,并且希望她也能够同样把它隐藏着。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冷淡的待遇,她不但要求精神上的,也要求他的形之于颜色的热情。她甚至 为了这个对他生气了。
她不明白他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一个完全向他开放的感情世界,犹如她暂时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一个并不向她特别开放的事 业世界一样。但她不但希望,而且错误地相信他已经完全理解她,并且随时准备满足她的要求,而事实上又得不到这方面的真凭实据,这就使她非常痛苦。
她不能够缄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澎湃奔腾的波涛不断涌上来,迫使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使自己的心潮平伏下去。回避自己的观点,隐藏自己的感 情,不是她的习惯。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强烈地爱着他,这样的强度只有她自己能够意识得到。他当然也是爱她的,他的强度也是不容置疑的。可是在他们之间,一定 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失落了、中断了,婚后的多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儿时诗一般的回忆带回来。她一定要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续断”就是她几个月来追求的最大的 生活目标。
就在此刻,当她用着深情的眸子凝视着他、探索他的内心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着的也是这个。
她缝好了絮袍的最后一针,轻轻把它抚摸一下,仿佛在探测缝进在那里面的一颗温暖的心是否正在搏动。它是从自己腔子里分出去的一部份,一经缝进絮袍,便 赋有完全的生命。他携带着它、看见它、穿上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然后她默默地站起来,这是一个含有催促丈夫回家去的动作。没有向爹告别一声, 就随着丈夫回到自己的家。
(三)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
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 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 色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 固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 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 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 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间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 外,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 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 歧?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 就没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 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 头,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 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 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 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 不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 子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 故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 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 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 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 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 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 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 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 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 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①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 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 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 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 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 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 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 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 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 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 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 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 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的阵地,人们看见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平静、均衡的感觉。亸娘显然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后 勤工作中,她还是一个初上沙场的新兵,当不了婆母的助手,这是她爹宠爱她,不让她插手到他的戎务工作中去的后果。亸娘一直在搅乱婆母有计划的行动,要么把 东西放错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经打好的包袱解开来,重新再打,要么把包裹打得太大了,狼狼犺犺地不便于随身携带。当她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时,婆母就用平静 的微笑来抚慰媳妇。她记得自己刚做媳妇时,第一次为严厉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装时也曾因为心慌,发生过现在媳妇正在发生的、作为一个军人世家的女儿不该有的 错误。
亸娘忽然想起了爹刚在她耳边掠过的一句话,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望望婆母两鬓飘着萧然的灰白头发的脸庞,竭力要从她的严肃的、然而是温和的脸上探索出 这个已经在战场上丧失过两个儿子,现在又要把第三个儿子送上战场的母亲的心情。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种灰色的冷色调把她的一切遮盖起来,她的心和她的脸 一样平静。在她一生中已经有过几十次打发征人出门的经验,她早已习惯了只想眼前的实际,而不去想那悲伤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如果她能够给媳妇一个宝贵的 教训,那就是要媳妇也养成这个习惯。
利用母亲和妻子在打包袱的这个空隙时间,马扩出去把牲口检查一下,那就是刘锜送他的御赐“玉狻猊”。它上过战场,有作战经验,刘锜以此送给兄弟乘骑, 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连得那匹牲口也早经母亲很好地照料过了。他再出去和伴当们亲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们也要随他一起出征,他们也经过母亲的帮助,整好 行装,单等天一亮就出发。他们劝他早点回房去休息。
外面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了,他回到房里,听母亲的叮嘱,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包袱里,省得临时要用起来难找。
他深深感谢她们为他所作的细密周到的准备工作。母亲为他准备的都是实际需用的,而妻子的准备中还蒙上一层感情色彩。当他将这件把她的一颗受尽煎熬炮炙 的心一起缝进去的絮袍,亲自塞进包袱时,就好像扪叩到这颗心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历程,它还刚刚缝好,他感觉它是火热的。他虽然说话不多,虽然在许多场合中 都不急于表白自己,但在这个温柔的动作和表情中,亸娘明明白白地获得了他了解她、感谢她、喜爱她的真凭实据。他确实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不可能不是像她所 希望、所想象的这个样子的。
她们又最后一次地检点了行李。
“红羊皮箧里装的一副连环素铠是你丈人赠送给你的。”母亲说,“亸儿巧手,照着你的个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盖处换上新皮,收拾得齐齐整整。儿呀,你自己的铠甲留在那里没带来,一旦上了战场,就靠它护住你的身体了。你要随时护住自己哟!”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轻啊!”
“儿子,你放心去罢,亸儿贤慧,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撤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还有什么心挂两攀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年老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儿,亸娘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给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对,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慧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儿媳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地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地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儿?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支 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 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串起来了。所有的距 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 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
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 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 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 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 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 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 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 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 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 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 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 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 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
你瞧,“卷逃”这个词儿是谁想出来的,用得多么妥当贴切。卷去这两面全幅缎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顶上两只银葫芦,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这两名逃兵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
东京人向来不反对别人富贵的勾当,特别不反对那些小人物从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儿们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为公开、合法化了的事情,为什么对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计较呢?拿了蚂蚁顶缸,这叫小题大做!
从孟蜀以来,东、西川的官府衙门里都勒有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等字样,称为“戒碑”。宋太宗以后,戒碑遍及天下,这真是官样文章的绝 好样版。既然官家睁开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眼看着大小宫儿们用着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鲜血连带骨髓一起都吸干了,官儿们即使把戒条背得烂熟,熟到 可以倒背出来,又顶得什么用?官样文章照例是读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况到了宣和年间,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读戒碑的官儿也越来越少了。
显然不是因为丢失帅旗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辽战争的失败,而是官府的蠹虫把这棵社会的大树蛀空了这一带有普遍性(哪里有戒碑,哪里就有 官儿犯罪)、根本性(闭着一只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儿犯罪的总根子)的事实造成战争的失败。东京人虽然爱憎分明,聪明绝顶,却要等到很晚的将来才懂得这个 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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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号,靖康是北宋钦宗年号,建炎、绍兴是南宋高宗年号。那是一段战乱频繁的历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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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12.22 第一部修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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