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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耶律大石虽然不勉强马扩表态,但仍相信马扩在内心中是支持他这项建议的。他坦率地表示了这种看法道:“俺深信阁下有此卓识。王中秘把国书带去给童宣抚时,阁下要以两朝的利益为重,据理力争,促其成功,休辜负了俺的这番期待之意。现在不谈这个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谈论马扩的燕京之行,这是使他深感兴趣的谈话题材。

“宣赞在燕京的行止,俺都知道,”他带着洞察一切的精明的微笑说,“听说阁下在京与李处温那厮厮混得熟,还派人混入宫禁,勾结李奭,真是大胆荒诞之至。却不知道天下事不系于此等鼠辈之手,”说着他摇得腰问的佩剑铿锵作响,“而系于这个。宣赞岂非枉费心机!”

“足下佩着一柄宝剑,就以为天下事可以随心所欲,却不想天下佩宝剑的人多着呢!”马扩笑笑说,“别的姑且不说,即如王中秘携来的国书,是国妃再三与俺 言定了,折钗为誓,又经国王钤上印玺,何等郑重!足下凭着一柄宝剑,把它换来换去,视同儿戏。国王、国妃,如有别议,难道足下也用宝剑来迫使他们就范 吗?”

“苟有利于国家,又何所不可为?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身为大将,负着社稷重任,一心为国,却不拘泥这等小节。如今国势蜩螗,狐鼠横行, 内外两副重担,都落在俺与四军身上。朝廷内见异思迁、卖主希荣的龊龌小人,大有人在。一等前线稳定,俺就当提兵入京,尽除此辈,以安宗社。此事俺已预作布 置,他们如想南奔,真是自投罗网,如想北投金虏,俺也早有提防之着。阁下得便,寄语李门下,劝他休再生此妄想了。”

“北投金人,倒是小事,”马扩又一次微笑道,“只怕他们就此把完颜阿骨打请进居庸关来,足下防不胜防,到了那时可大费手脚了。”

“金虏真要进来,俺前拒虎,后拒狼,即使陷入两面作战,也无所畏惧。”

“林牙说得好轻松,前后受敌,乃是兵家大忌。只如林牙刚才说的‘前线稳定’四字,真要做到,也是谈何容易?据俺所闻,贵朝境内,义军四起,祸患之来,近在心膂,后方先自不稳定了,自顾不暇,怎谈得到‘前线稳定’?”

“宣赞说前线稳定,谈何容易,只是猜测之词,”耶律大石点头道,“俺说容易做到,却有根据。宣赞只听到三日前道路上传闻的消息,却不知道这两天我军又续有进展。”

一谈到前线,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经战阵的战马听到鼓角声时那样地兴奋起来。对于一个战略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他在一场胜利的战役后,当着一员敌方将 领的面,谦逊而又痛快地分析这一战役成败利钝的因素更加感到兴趣的事情?这时耶律大石把马扩当作这样一个可喜的谈话对象,似乎马扩是被邀请来分享这种乐趣 的一位贵宾。他讳细地谈到廿六那天,他怎样煞费苦心地把杨可世的精锐部队牵制在界河两岸,甚至杨可世的渡河作战,也在他预料中,把杨可世本人放过河,他才 可能放手发动南岸的攻击。他承认杨可世的猛攻,几次动摇了他的阵脚,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改变原定计划把包抄两边的大部队撤下来解正面之围。如果这样,就中了 杨可世之计,使大局改观了。他说杨可世最后一次猛攻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已被战败,准备一死殉国。当时他藏在阵后,与杨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亏将士们力战, 持之以坚,才能顶住杨可世的攻击,转危为安。说话时,他对西军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说宋、辽对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战,杨可世也当得起是当代的名 将而无愧了。

然后他又得意地说到,继廿六日一战以后,廿七、廿八两天,他都曾发动试探性的进攻,今天凌晨,又进行一次强烈的进攻,压迫宋军后退数里至十数里的阵地 不等。他讥笑环庆军当不得他亲自一击,就纷纷后撒。他是等到这个胜利的战役结束后,才从东线赶到这里来的,征尘仆仆的战袍还来不及更换。但他对这个局势还 不能完全满意,他认为截止此刻,还不能说前线已经完全稳定了。这时他用着一个绕帅和他的行军参谋共同研究作战才略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把手指醮着茶水, 在桌面上画出目前两军阵地的大致轮廓,一面随时补上很快就干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

“目前犬牙相错,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构筑临时阵地,双方都无险可凭。这个地势对进攻的一面有利。”

这是无可辩驳的军事常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军确属危殆万分,马扩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我军一再获利,攻势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没有顾到马扩心里想的什么,“相形之下,贵军就显得士气萎靡,抵御不力。只如今日之战,东线的杨惟中,西线 的辛兴宗都是不战而溃,放弃了阵地。倘非王禀等力战,俺早已挥兵直趋雄州城下了。形势如此有利,俺决于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猛攻,必得把贵军逼退到雄州、 霸州一线,闭关自守,无出击之力。那时才谈得上前线稳定,对今后的军政局面,才能操纵自如。”

耶律大石畅快地谈论着,不怕把自己计划中的一次攻击告诉马扩,只因他对自己要想争取的目标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当他说到“操纵自如”时。才意识到马扩是敌方人员,于是带着一点歉意说:

“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宣赞要处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赞休得介意。宣赞回去后,不妨把这话传与种师道知道,叫他预作准备,严阵以待,与俺一决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备,又发动了一场袭击。”

耶律大石说得十分坦率,并无夸耀自己、凌侮对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满了自信,这使得马扩听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双方议和交好,”他反驳道,“一面又一再主张发动袭击,岂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实说,俺马某就信不过你的建议,又怎能使宣抚和经略相信你家议和的诚意?”

“两朝既以兵戎相见,还有什么仁义礼让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词地回答道,“战戎之事,总是以势相凌,以力屈人。俺刚才不是说过,今日我军乘胜前 进,穷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抚乘时谋利,定要灭亡我朝的野心。惟有他们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谈得上两朝联防共御金寇之计。否则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还有 什么联防不联防?俺说的都是老实话,宣赞莫怪。”

“以势相凌,以力屈人,这也是谈何容易的!林牙老于军事,岂不知小小进退,乃是兵家常事?”马扩猛然刺他一下道,“当初达鲁古城下之战,贵朝出师之盛,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间,单骑突阵,猛搏粘罕,意气何等轩昂?结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达鲁古之役是辽、金间的一场主力决战。当时辽集合了七万步兵、二万骑兵,准备一举消灭女真。激战的结果,却是辽军受到全歼,只剩得少数残兵败将回去。 从此伤了元气,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金军抗衡。两军酣战方殷之际,辽的两员骑将,甩脱大军,突然冲到金军的核心阵地,直扑大将粘罕。粘罕狼狈逃走,辽将乘 势急追,马尾马头相衔接,只差得寻丈之间。这时金主完颜阿骨打从斜刺里驰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员辽将的胸甲,堕死马下,完颜阿骨打的亲将也一齐拥上。另 一员辽将看看势不得逞,乘金军尚未合围之前,挥戈大呼,驰突回去了,这员辽将就是耶律大石。这件事是马扩使金时,二太子斡离不亲口告诉他的。现在马扩用来 当作当面奚落的资料,有意揭他的疮疤,这当然是一种火药气十足的挑衅行为。

“俺就是要揭你的疮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发作,”马扩心里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样?”

当马扩在瑶光殿和萧皇后谈判时,他一直是心平气和的,因为即使萧皇后是个十分能干的谈判对手,预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毕竟已经缴械投降了,对他已不再 存在威胁与压迫的问题。现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里。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说地把他这个堂堂的谈判使节禁闭了三天,然后又以一个坦率和谦逊的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 他面前。他好像接待一个朋友那样地接待了他,说了多少在尖锐之中仍不失为真实的话,他受到了事前没有能够预料到的接待。但是马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他 们今天谈到的问题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灵敏反应的问题。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种胜利者的坦率,他的谦逊是一种对战败者故作高姿态的谦逊。无论坦率或 者谦逊,都把马扩放在一个屈辱的地位上,两者都叫马扩受不了。何况他还意识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只要一言相戾,触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为自 己带来杀身之祸。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就越要采取刚强果毅的行动来摆脱那只控制住他的命运的 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决定于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轻重。

他的这句尖刻话,果然达到了挑衅的目的。有一刹那,耶律大石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阴沉的表情。在这种表情后面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可以杀死一个亲人, 可以烧掉几处村落,可以毁灭许多州县,可以残破一个国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对马扩熟视半晌,似乎要对他的勇气、胆识和反抗力进行一次再估价,然后下 出结论道:

“马宣赞,你忒大胆了,不愧是个硬汉子,俺今天算是结识了你。”

结束了军事、外交方面的谈话,然后耶律大石从主人的地位上殷勤问起马扩——这个由于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国宾的生活起居来。他说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气话,接着就叫从人献上四尾还掀着尾巴跳动的鲜鱼。

“俺特地从前线带来这四尾鲋鱼,这是这里拒马河的名产,等闲时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说。在这方面他也是个专家,他殷勤地相劝道,“这鲋鱼做清汤,最是 好吃,用油炸了烩,也算名菜。行馆里有的是好厨子,宣赞叫他们烹治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负了俺特地从前线带来专诚相馈的美意。”

“如此就多谢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这里吃了鲋鱼再走?”

“鲋鱼虽是名产,俺在这里待得长久了,倒常有机会吃到。”耶律大石婉辞了马扩的邀请,然后坦率诚恳,甚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马宣赞你看,俺一来就 和你谈得莫逆,连王中秘那里也忘了去。如今定了与贵朝议和联防之计,岂可不与他谈个明白?这顿晚饭,俺就去扰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与俺吃。晚上还少不得 有些机密话与他相谈,不再打扰宣赞了。宣赞连日辛苦,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清早俺就打发铁骑护送你们一行人过前线去,俺与宣赞后会有期了。”

他们相将携手走出户外。耶律大石对马扩还是恋恋不舍,似乎要等待马扩最后说句话,在他们的不寻常的友谊上打上一个认可的烙印,才舍得把他放走。

“俺在会宁府时,”马扩满足了他,一半出于外交辞令,一半也出于真诚,“就闻得二太子斡离不说起林牙的文武才略。今日在新城行馆中,不意与林牙邂逅相逢,备聆倜傥之论,不胜钦慕。只怕异日再次相见,不免要在战场上与林牙周旋较量一番了。那时林牙休得见怪。”

“好个朝定①!”耶律大石哈哈大笑起来,不禁顺口溜出一个契丹词儿,连忙改正道,“好个知心朋友,直是如此有礼。俺也闻得‘也立麻力’的大名,倒要领教领教宣赞的手段。只是疆场相见时,宣赞千万手下留情,休忘了俺今日专诚从前线赶来相赠鲋鱼的一番情意。”

(三)

在辽军铁骑的护卫下,马扩等一行人渡过白沟,回到他们十二天前出发北上的原地点。当初,南岸沿阿之地还是宋军的最前线,如今却成为辽军的后方了。马扩 对这一带地区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仅仅十二天的小别,这里已经大大变了样。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变成胡骑纵横的场所,真可谓“景物犹 是,人事全非”了。使马扩最感到惊心怵目的,是许多他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吃饭休息过、住过的农舍,如今已成为一堆堆的瓦砾场,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焚烧得 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 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 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留下这些为国捐躯的马匹和他们的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一场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战争的残骸仍然被抛置在战场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气勃勃的辽军已经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据地。在留下来的 农舍和临时搭起来的大营帐里都住满了人,满地放着马。他们利用饭后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滩饮马、洗马,也顺便给自己洗个澡,临时搓一把的衣服 搭在树枝上晾干,自己就赤条条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他们看见马扩等一行人经过,都不免要惊奇地交换几句契丹话,议论一番,或者向护送的铁骑打听。铁骑严厉地 制止他们问话,他们就恣意嘲笑几句。受到一再战胜的鼓舞,他们干起什么来,都是轻松愉快、精神抖擞的,活泼、欢乐的神情洋溢在每个战士的面上。三天来苦战 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现在流露在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是;他们不仅可以做好一切手头上正在做着的事情,还在枕戈待命,准备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胜利 属于他们是毫无疑同的。在马扩经过的辽军阵地上到处都出现这种战胜后人腾马骧,士气旺盛的兴旺气象。

中午以后,马扩一行人进入宋军阵地。那里是大将王禀的防区。马扩认得他的部将,很容易就被放进去。他们告诉马扩,王禀到统帅部找老种经略相公去了,统帅部就设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张市。他们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到宣抚司早于廿六日一战失利后,就撤入雄州城里。

许多战士和裨将们听到他们交谈时都围拢来参加谈话,他们乐于在这个没有参加过战争的马扩面前详细地讲述战事的经过,并且发表他们对战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抚使,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快马加鞭地往回跑,这会子想已跑到东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热闹啦,连在一旁观战的大树也为俺惊出一身冷汗。马宣赞没赶上这场热闹,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斗!杨统领的五百名亲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来,听说辽军元帅的左右护卫也被杨统领杀得精光。俺这里的王总管打得好,把敌人缠住不放。可恨刘太尉不肯发兵相助,叫咱孤军奋斗,吃了些亏。”

“刘家的也是听了童宣抚的命令,袖手旁观。损人还是害己,昨天一战,他那里吃的亏更大。”

“千怪万怪,只怪童贯不好。那一道大伙儿如果都随了李都头去斫营,早就把辽军打垮,掌着得胜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祸?”

“听说童贯那厮,恬不知耻,廿六日那天打了败仗后还上奏朝廷、谎报战胜哩!”

有一个马扩不认得的军官趁机插上来吹嘘他的英勇战绩。他照例是把战争中看见别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当作已成事实来讲了,还加上许 多无法证实或加以否定的细节描写,而把战败的艰因归咎于宣抚司调度失当。他倒是识得马宣赞的,要求马宣赞记下他的名字,得便时在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 公面前提一提。

这个军官前面一部分描绘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他们即使没法否定他,也不相信凭他的为人在战场上可能会有那样的表现,同时也以他利用这种方式来表白自己的功劳为可耻,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爱戴的王总管麾下会有什么功劳被抹杀的。

可是他们对他后面的两个结论:打败了,宣抚司要负战败的一切责任却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许多军事宣传家绞尽脑汁想出种种奇妙的措词来掩盖一场失败的战争,其中的一个杰作,就是把后退叫作“转进”。在童贯的幕僚中间也不乏善于搞这 种文字游戏的专家。他们在廿六日战后的第一个奏报中就是以战胜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实真相无法掩盖时,才把一切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去。这种文字游戏可能收 效于远离战场的后方,可以欺骗朝廷、官家和大官儿们,却不能欺骗身在前线的士兵,士兵们对于前后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们的统帅部和他们的阵地不是向前方 而是向后方移动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战败,没有比这个更加简单清楚的事情了。而战败总是要怪身在前方的军事最高当局,这也是理所当然。究竟应该让种师道还 是让童贯来负战败的责任,这在战士们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还有人要继续发表对战局的议论,马扩没有工夫再听下去了。他把王介儒一行人众暂时安顿一下,连同自己的随从一起交给他熟悉的一员裨将负责保护。自己借匹坐骑,径往张市去找种师道。

在骑马疾驰中,马扩大概地视察了我军的阵地。四天来的挫败,使我军各路部队都后撤了二、三十里不等,现在勉强保持着一条不规则的斜线的阵地。其中辛兴 宗指挥的西路军退得最远。廿六日之战,辛兴宗还是亲临前线,督战甚力。廿七日以后,一败不可收拾,目前基本上已退到靠近雄州城脚下立寨。在马扩经过的东路 军防区中也出现参差不齐的阵地,一切都带着临时匆遽的痕迹。还有些匆忙中搭起来的营帐,紧靠在丛树旁边。这是违反军事基本常识的。匆遽立寨时连这点常识也 忽略了,这使马扩很不满意。

耶律大石曾经向马扩分析过的两点:第一,双方临时构筑的阵地,缺乏坚固的凭借,工事也是草草的,这有利于进攻的一方,不利于防守的一方。第二,经过一 再挫败后,宋军战士士气萎靡,无心恋战。这两点都由马扩亲自证实了。处在这样脆薄的阵地中,处在这样萎靡不振的状态中的官兵们,要抵抗住辽军的进攻,非要 经过一番彻底的改造,大大转变官兵们的处境和心理状态不可。由此马扩感觉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确有事实根据,并非虚声恫 吓。

马扩曾经上过耶律大石的当,那是在他没有进一步深思的情况下受到耶律大石疑兵的愚弄,以致忽略了他出兵掩击的可能性。现在耶律大石又在扬言要大举进攻 了,马扩十分警惕自己不要再次中他的圈套。他实地视察了阵地,分析了形势和战士们的心理状态后,感觉到这番耶律大石说的是真话,是老实话,他已经成竹在 胸,发动一次进击是不可避免的了。

十多天以来的急遽的变化——从接受渺茫的任务开始,一变而为形势十分有利,成功在望,那时他的意气奋发,满怀信心。可是成功的机会忽然从他手指缝里漏 出去了,满有希望的局面一变而为砌底的失败。这些急遽的变化,使得马扩一向冷静的头脑也发起热来。他痛苦地感觉到形势的变化总是超过他的推想和判断。形势 犹如一个在竞走比赛中领先的对手,他一直以几步之差,跑在自己前面,自己不管怎样拼命,老是追不上去。由于对形势认识不足,估计错误,已经使他做错了一些 事情。现在回到自己的阵地中来,面对着不利的情况,反而刺激他重新冷静下来。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冷静的考虑,由此导致出正确的结论来。

他综合了他在敌、我双方之间活动所获得的种种印象,概括出当务之急的几条意见:

一、最基本的估计,局势还是有利于我。辽政府支离破碎,内外交困。萧皇后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迫面议纳降,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二、耶律大石发动掩击,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孤注一掷的冒险行动。他虽然侥幸得胜,由于后备力量有限,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辽政府所处的危亡的局面。因此耶律大石必须利用暂时的优势,再发动一次攻击,以巩固他的战略地位,然后才能着手去解决内部问题。

三、统帅部坚持在城外构筑阵地,没有把全军撤入雄州城内,这是正确的措施。它关系到我军有没有力量进行反攻,还是乖乖地服输。但是目前我军士气不振,必须就地及时大加整顿,一定要顶住辽军的再一次猛攻,站稳了立足点,才能改变目前双方的攻守地位。

四、简陋的阵地也需改进,但目的是为了顶住辽军的进攻,以便从防御转入反攻,并不是要在这里与辽军长期相持。

因此也不值得花费过多的力量。

马扩一面驰骑疾进,一面又进一步考虑了以上几点意见。忽然听到蹄声得得,一群人转过一个小山坡,信马归来。为首的一个就是王禀,种师道本人和杨可世、 姚平仲等高级将领和一些参谋们也跟在后面。他们的表情是深沉的,说明视察阵地后共同得到局势严重的印象。但是他们意外地看到了马扩,大家都兴奋地惊呼起 来。

“闻得贤侄到燕京去了,”种师道紧一紧手里的缰绳,拍马当先,关心地问,“今日怎得回来在这里相见?”

“愚侄出使十余日,在燕京时遇见耶律淳与萧妃,昨日又与耶律大石在新城行馆中相晤。今日归来,正要向主帅禀明一切,兼对目前战局略献芹议,不想在这里碰见主帅,好不凑巧!”

“巧遇,巧遇!”种师道带着既想与马扩谈谈,以倾积闷,又怕谈到问题核心,触动他的烦恼的矛盾心理说,“这里不是谈话之处,贤侄且随俺回军部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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