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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紧密的团结与绝对无间的和谐。有之,则是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犹如包着硬壳的核桃,透过厚厚的外壳,内部仍有掩盖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论,即使处在兴旺的上升时间,在它的宫廷与上层贵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别在东路统帅二太子斡离不与西路统帅国相粘罕之间更存在着严重的权利与地位之争,存在着彼此间的嫉妒与排斥。但在发动侵宋战争一点上,他们的利害关系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好就好在这里,为了追求这个重要目标的实现,个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冲淡了——至少在那目标尚未完全实现以前的一段时期中。
而他们的敌手,北宋宣抚使童贯则处于更大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并不因为大敌当前,大家有着唇亡齿寒的连带关系而有所缓和。童贯上不见信于官家,中间与同僚、与西军诸将领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下面又与副帅郭药师完全对立,后来甚至发展到势不两立的程度。他们连表面上的、暂时的团结与和谐也做不到。
“师克在和”,单就这一点而论,北宋军与金军相较就处于不利的地位。
童、郭斗法是金军南侵前北宋边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则又出人意外。
人们记得童、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时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间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药师惊闻耶律大石被萧皇后扣留起来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赵鹤寿等亲宋将领的胁迫,不得已率常胜军全军七千人负弩来降。由于这支军队实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沉毅有谋,当时就深受童贯的赏识。郭药师建议袭燕之策,被童贯、刘延庆采纳,并用他为杨可世的副手率师袭燕,战败而归,几乎一军尽歼,童贯对他也不加罪责。燕山惨复后,童贯特别携带郭药师一起凯旋归朝,在官家面前,极力揄扬,夸奖他的功劳,抬高他的身价,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见时,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络缝销金青纱战袍解下来赐给他,当场授以燕山路安抚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职,三天后,又加封为奉武军节度使、燕山路马步军副总管、升检校少傅。短短几天内,郭药师就从一名降将变成为朝廷大员、边防重镇。这都出于童贯的推荐,郭药师当然心中有数。他深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老板,很难在宋朝的官场上站住脚。官家是他争取的第一号后台老板,童贯不失为一条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贯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药师对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贯对郭药师也是恩宠有加,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胁。
不久童贯去职,阘茸贪残的谭稹当然不在郭药师眼下。这时西军已陆续复员,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军还在河东协助知太原府张孝纯戍守。张孝纯在当时的文员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莅事,自愿肩负起河东方面的国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炽。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期以后,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东一线上调用,无力兼领河北防务。郭药师顿时好像头顶上搬去一块千斤石,好不轻快发舒!
恰恰就在此时,常胜军立了一次奇功。
辽四军大王,奚族首领萧干与耶律大石火併后,从残辽政权中分化出去,自立为“神圣皇帝”,他的军事力量还算是相当雄厚的,对于金朝,固然不敢轻于一碰,对于宋朝,则狃于卢沟之役刈延庆数万之众败在他手下的事实,很有点藐视。至于郭药师统率的常胜军,则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长的,根本不在话下。燕京失陷以后,他率领奚军几次进袭北宋边境,得到便宜,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时他又钻了西军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举南侵。数万名奚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越过卢龙岭,攻破景州,在石门镇一战,打败常胜军内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一时声势汹汹。北宋的人心大乱,东京朝议也有主张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沟河为界的。官家下诏切责燕山路安抚使王安中、副使郭药师。郭药师组织反攻,派战斗意志旺盛的赵鹤寿、赵松寿弟兄率领所部骑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间的峰山中。奚军恃胜猛进,队伍不整。赵鹤寿、赵松寿看到时机已至,突然从山中杀出,拦腰一击,把萧干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奚军进锐退速,马上北撤。赵氏兄弟趁机追击,几天中间获得十分辉煌的战果,计斩获三千余级,俘执数千人,招纳部属二万余众,活捉奚太师阿鲁以下大官十余人,尽得落入萧干手中的辽历朝宝检玉册,萧干本人狼狈逃走,不久就在内部的火併中被杀。他的部下大将第白得哥携着他的首级降宋。
这确是北宋建国以来在北方边疆获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庙称贺,并把萧干的首级油漆了付太庙库内储藏。
这个胜利来得突兀,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萧干的首级是真的。东京西城颜家巷有一家家具店,号称“名作正店”,活计却做得十分粗糙马虎,名实不符,东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统称之为“颜子生活”,后来还引伸扩大到一切冒牌货、西贝货都称为“颜子生活”。这条口语一直流行到辽、金。辽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别人的当,或者钻入对方为他所设的圈套时就说“错买了颜子”。如今东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进一颗假首级却付出不少赏金是买进一阵“颜子生活”。
大约在东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边境的军政大事很少不是“颜子生活”的。但这次倒冤枉了他。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颗萧干的首级货真价实,并非虚头。朝廷真戏真做,大题大做,告庙称庆,确实有它的理由。而郭药师更因此捞进一笔很火的政治资本,从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确立了倚他为“北边长城”的边防方针,并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军政大权下放给他,骎骎乎有与童贯并驾齐驱之势。
最后一任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虽然名义上仍是安抚副使郭药师的长官,但却只好仰他的鼻息过活,根本不能有所作为。他除了不断密疏朝廷预言郭药师必反之外,井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来防止或限制郭药师的活动,而朝廷对于他的密疏,也照例来个相应不理。这样,蔡靖的日子倒过得十分清闲,每天与幕僚和儿子蔡松年诗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后发发牢骚。这父子俩写诗文、发牢骚的本领倒是有的。
蔡靖当着外人的面,称郭药师为“汾阳”。汾阳是唐朝大将、以尽忠帝宝著名、后来因平定安史之乱等大功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的代称。这个称呼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但他在儿子及亲信幕僚之间却直言不讳地称郭药师为“轧荦山”。轧荦山正是被郭子仪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禄山的小名。安禄山在叛变时,身任卢龙节度使,他的根据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说郭药师入朝之初,逆迹未萌。赵隆就把他比为安禄山,未免为时过早,则现在郭药师擅地自雄,目无朝廷的事实,路人皆知(只有朝廷还对他存有幻想),蔡靖这样发发牢骚,可以说是接近事实的。
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都传到郭药师耳边,但无论是帝室荩臣的郭汾阳也好,无论是巨憝神奸的轧荦山也好,对他同样都无关痛痒。手里有了六万精锐部队的郭药师对于单凭三寸毛锥和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的文官们的毁誉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这样级别的直接长官看得一钱不值,无足轻重,郭药师的气焰可想而知。这就是童贯再次出山时面临着的棘手局面。
(二)
要打败谭稹。把他撵下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宣抚使的位置,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要战胜官家,收复他一度丧失的官家对他的倚任,那也决非难事,他确信到头来总是官家要来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贯在再度出山以前,脑子里反反复复筹划着要对付的劲敌不是别人,而是他在内心中有几分怯惧、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药师,他已预作种种布置,也已设计出几套方案,只待复职令一下,就要使出狮子搏绣球的全力来对付郭药师,无论用软的或硬的手段,无论是笼络、欺骗、愚弄、威协,或以名位相压,或以实力相制,或以金钱美人收买,或者派人打进去,或者把他的亲信部下拉出来,只要最后能使郭药师乖乖地听他的话,接受他的指挥,就他之范,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似乎对付、争取、压制郭药师就是他童贯出任宣抚使的唯一目的。
复职的朝旨明令发表后,童贯上给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马扩从京师调回太原的宣抚使司供职。奏疏中对马扩的才能备加赞扬,还带点威胁的口气说:“臣幕府中如无马扩其人,臣岂敢贸然北行?”看来太医邢倞从内臣黄经臣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可信的。
难道童贯真是这样欣赏马扩吗?不,童贯并不喜欢马扩,也不信任他,在重大的问题上,常常拒绝马扩的合理建议,因而使马扩十分愤懑,这有往事可证。第一次伐辽之役,兰沟甸战败后,马扩竭力反对撤兵进雄州城,主张在城外构筑阵地,调整军容,侍机反攻。童贯表面上接受,暗中却听了刘鞈的话,严饬种师道撤师,以致造成全线溃败。第二次伐辽之役,童贯又与刘延庆、赵良嗣吹吹唱唱,准备请金兵进取燕京,然后以金帛赎回。他不顾马扩的坚决反对,反而以朝命迫令马扩为国信副使出使金邦谈判,贻后来无穷之祸。燕京惨复后,童贯出于私心,把西军陆续调回西北复员,致使常胜军坐大。在这个问题上,马扩又曾多次与童贯力争,结果毫不生效,西军还是复员回去了。
老官僚的童贯只看到他们一伙人和他个人的眼前的利益,只有碰得焦头烂额时才会想起劝他曲突徙薪的人。莫非童贯也看到他的处境不妙,所以一定要把马扩请来。然而请来后,又未必能够亡羊补牢,采纳他的意见。因为在新的形势下,又有新的个人利益和眼前利益,妨碍他为全局、整体、长远的利益作出正确反应。
童贯比谭稹、蔡攸这伙人略为聪明之处是他至少能够看清楚他个人和眼前利益之所在,而他们那伙人连这点也是模模糊糊的,他们常会做出不符合主观愿望、甚至与之截然相反的事情,比较起来,童贯确实比他们高明,但也不能远远超越他们,因为童贯永远是童贯,他永远不能考虑超过他的范围以外的利益。
这使得马扩在他麾下,即使舌敝唇焦,心焚血注,仍然对时局很少补救。但马扩也永远是马扩,他是属于那种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干下去,而希望其万一还有可为的执拗的人,哪怕他说一百句话中,童贯只听他一句两句而对时局有所裨益,那就值得了。苟有利于国家的边疆,何计乎个人的荣辱,他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应童贯的邀请来到宣抚使司当差。
听不听马扩的建议,童贯自有自己的权衡,但是马扩这个人有多少价值,在他幕府中能起多少作用,在童贯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他感觉到需要用相当热情的态度来接待马扩,以弥补过去对他的怠慢。接风宴会以后,童贯屏退其他的从人,对马扩说了如下一番长篇大论的欢迎词:
“马廉访别来无恙,”这时马扩已升为保州路廉访使,不过他身为宣抚使幕僚,廉访使实际上还是个虚衔。官场中人对一个官员的升迁贬黜是敏感的,马扩之得以升迁是出于童贯的保荐,童贯立刻就以马扩的新官职相称,语气中既有尊敬,也不乏居功示惠之意。“本使此番出山,惟有绻绻以廉访为念,任事之初,即向官家奏明调遣廉访,幸蒙圣旨俞允。如今边事千头万绪,唯燕山一路最关紧要,蔡太学累次密奏朝廷,策郭药师必反,但所言多属推断之词,尚无确据。廉访多次往来北道,对常胜军的动静,想必早已了然胸中,此事据廉访看来如何?本使原来已属意廉访统辖此军,今后有关该军之事,悉凭廉访主裁,本使概不顾问。为今之计,应如何处置该军方为妥当,本使也尚无定见,廉访当有以教我。”
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过的话可以出门不认账,这正是童贯的一大特色,马扩早就领教过的。譬如此刻他说了“属意廉访统辖此军”的话,这样大事,未经朝廷认可,怎可轻率出口?这无非是一句口说无凭的空话罢了。但马扩作为宣抚使司的僚属,仍有责任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常胜军的情况据实向童贯汇报。
(三)
常胜军在峰山大捷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中,以空前的速度招兵买马,扩大军额,增强实力。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说人人皆知。可是随着它的扩军,常胜军内部的分裂也跟着十分激烈起来,这却菲要对它的内情有些了解的人,不能道其详。
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都是渤海铁州人①,是郭药师的小同乡,早在怨军②成军时,他们就率领一部分乡人参军,与郭药师个人自极其密切的联系。他们可以说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汉儿,不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识也完争是个契丹人。他们多年受耶律淳和萧干的卵翼培养,自命为忠于辽室,对北宋朝并无感情。只在到了残辽形势十分不稳,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扣留以后,才和郭药师一样被迫参加反正运动。入宋后,既没有被宋朝重视,也不肯为宋朝卖力。袭燕之役,没有他们的分儿,峰山战前,望风先溃。自己没有立过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气冲向末朝,怨官家童贯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的将才,怨郭药师信任新进,忘记了老明友,怨赵鹤寿、赵松寿凌躐过他们的头顶,目中无人。总之,他们处在羁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决不是他们的安乐土。
可是在常胜军中仍有他们的地位,他们不是以其才能、功绩而是以其关系和资格生存下来了,这两种优势在军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凭着这两种优势,他们不但生存下来,还有机会进一步扩大其私人势力。他们把一些亲信死党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队中,以权位实利为香饵,将一部分新军拉到自己方而来,成为他们的本钱。
这些人由于得不到宋朝的重视,战功和治军能力又相形见绌,为寻找自己的出路,开始与残辽降金的官员接触起来,并且通过他们的关系,也与金朝的贵酋们搭上关系。“关系”真是一条奇怪的纽带,任何时期都有这门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关系学”。张令徽、刘舜仁等人以“怨军”起家,本来与金朝的贵酋们有着父兄家属不共戴天的怨仇,现在为了寻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过过去的主人去跟过去的仇敌搭上关系,化敌为友,握手言欢,以出卖新的主人。机伶非常的刘彦宗看到有隙可钻,就竭力拉拢,双方打得火热。已经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势的斡离不也十分重视这着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辞色,让刘彦宗用他的名义与他们通信,只等时机一到,就要让他们发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们这些活动,郭药师完全知道,他采取眼开眼闭,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限制。这种态度,被他们认为是主帅的默许,而郭药师的心里也正要他们这样认为‘
常胜军中还有以甄五臣、赵鹤寿、赵松寿等亲宋的将领为领袖的亲宋派。比较起前一派人,他们在军队中的资格要浅一点,与郭药师本人的渊源也没有那么密切,但他们是实力派,过去在关外转战抗金打过几个硬仗的是他们,俘获萧余庆、强迫郭药师下决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们。袭燕之役,他们所部受到很大的损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属的两个彪官都在激战中阵亡。现在这派人就以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为中流砥柱。辽朝的长期统治没有把这些汉儿“同化”过去,他们始终不忘记自己是汉人的子孙。入宋以后,踊跃从事,主观上更希望为母体多立点功劳。就是依靠他们的力战,峰山一役,才能转败为功。后来又在边线上做了不少巩同边防的工作,对金人的挑衅,也敢于还击,几次打退金人的侵入,军队毕竟是一个讲究实力的团体,不管张刘之徒施行了多少阴谋诡计,暗中做了多少手脚,在部队中的威信却远远比不上赵氏兄弟。中层军官,如非张刘的亲信或有多年的统属关系的,都愿意受赵鹤寿的统辖,争取立功的机会,而不愿跟随张、刘苟容自安。这种情结,在士兵之间,就更加普遍了。
赵氏兄弟这派人的势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员的心目中,特别在官家的心目中,认为郭药师和常胜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据他们这一派人的行动来判断的。但在郭药师的内心中,并不喜欢这派人,认为他们并不忠于他个人,也并非唯他之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赖他们,把他们看成为一笔与北宋政府、将来也可能与金朝政府讨价还价的重要本钱。
截至目前,郭药师对这两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让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过去,留一条后路,又要让宣和君臣认为他忠诚可靠,才能不断增高自己的地位。暂时,他依违于两派之间,对他们之间的露骨的斗争,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让两派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帅的心腹,主帅仅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与对方敷衍一下,这种复杂的处境,他们倒是谅解的。只有让两派人都这样想,他才能高踞在两派之上,施展手腕,让两派都为他所用,这才是郭药师作为一个部队首脑的妙用,这样才对自己最为有利。
显然。郭药师对未来局势的发展,已经作出几种可能的估计,但现在就要下结论,还嫌为时过早,他还要观望观望,再行定计。目前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额,增强实力。他懂得归根结蒂,他未来的命运,仍要决定于手中掌握的实力,而不是决定于玩弄政治阴谋。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队去,对新军实施严格认真的训练,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让他们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学(蔡靖)前后两任安抚使,更不知道在安抚使上面还有谭太尉、童枢密前后两任宣抚使,让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当时郭药师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还有个朝廷。做到了这一步,他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让两派在斗争中保持均势,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随着金军南侵之势日益露骨,这种均势已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最近前线发生一件严重的事故,就说明了这种新的情况。
有一天,郭药师携带张令徽、刘舜仁、皇贲等将领在燕山东郊围猎,这在军队中术是常事。大伙儿正在跃马弯弓,放鹰逐犬,极乐尽欢之际,鄣药师忽然被人请回大营去延接两个身份不明的来客,这件事却不寻常。有人把它透露给赵松寿听,赵松寿也动了疑心,派人加强边境线的稽查,两天后果然把那两名来客截获了,还在他们身上搜出一封措词闪烁、含意不明的书函。案件正待审理,忽然郭药师已经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把两名来客连人带信一起提到军部去审理了。
这件事引起赵松寿的狐疑,但又不好声张,连自己的哥哥赵鹤寿也未敢相告。他们两兄弟的差别在于赵鹤寿更加效忠于郭药师,不允许对主帅有任何猜测怀疑。赵松寿憋在心里,憋不住了,也难免要在人前发泄几句。这件事,终于传到马扩耳际。
(四)
当马扩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童贯时,童贯也大为吃惊。他忽然把右肩耸起来贴到右颊上来拼命搔痒。这原是他在市井里闾时养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习惯,做大官后改掉了,但每当惊惶失措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故态复萌。这样抓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诡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坚决的表情,猝然发问道:“郭药师不稳,俺也迭有所闻,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访探访得实,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计,把他除了,大祸可弭?”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