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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2)


 后来情况发生了出人意外的变化。有人在官家面前诵读王安中收编董庞儿时上的奏章中的一联:“受之则全君臣之大义,不受则生吴越之异心”,王安中原 以工撰奏牍,善于骈语见长,这一联却并不特别出色。当时官家匆匆看过,也并不在意。不料事隔半年后,再听人诵读,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再三诵读,击节称 赏,推文及人,连带也欣赏起董庞儿其人来。又有人顺水推舟地提到董庞儿在入朝以前,就打出“扶宋破虏大将军”的旗号,着实立了些战功,这更加中了官家之 意。特旨召他入京,慰勉有加,厚赐币帛,又亲自为他改姓名为赵诩。赵是国姓,诩字含有“敏而有勇”的意思,这一姓一名的赏赐都表明官家对他的极大的褒奖。 当殿还特旨传谕边臣道:“赵诩乃朕亲自拔擢之人,诸卿务要加意保护。”宣抚使将顺圣旨,特把常胜军辖区边缘的几个州县划为他的防地,令他独当一面。

天子可以造命,在这方面常凭一时冲动,即兴办事的宣和天子尤其表现得突出。董庞儿无端得到天语褒扬,从此大交鸿运,地位反而超过边界上正规部队的将领。

董庞儿受到官家的宠遇引起了金人的嫉恨,金军侵入边界,曾搜杀过董庞儿的几个亲属,后来又一再交涉,要将他引渡入金治罪,也因为有官家的这句话,总算受到保护,未遭毒手。

董庞儿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与义军母体的关系也日益发生变化。木来有重大事项,他都要亲自来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来与张关羽等商量了再 作决定,后来把这个重要的过节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义军利害关系的事项也往往擅自决定,决定了就做,不再与老弟兄商量。本来每隔一两个月 要与老弟兄见一次面,此时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个理由,也不派个代表,就擅自缺席了,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阂。

从义军方面不断传来的责难和斥骂声,使董庞儿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见面,而他长期的避不见面,更引起义军方面的反感和恶感。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坏到了几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庞儿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姿态,他说是给张大哥送寿礼,特派妥当的心腹人送来一批粮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战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这两样 都是很宝贵的礼物,战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则是朝廷特旨恩赐给他的,连郭药师也没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 送到山寨来,说是“为大哥寿”,今年是张关羽的四十整寿,生日也在正月里。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与义军重修旧好,还捎去一封措词诚恳的信,一再说到大哥过去的 恩义,语气之间,似乎很有忏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贵的礼物来挽回已经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义军诸头项、头目们显然并不认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贵的礼物赎回来,反而对他此举的动机颇多推测,这些推测都对他不利。

他们说:他既然记得大哥的生日,礼到而人不到,算是什么礼节?其中必然有诈,休着了他的道儿。

诈在哪儿,各人的说法不同。有的说,童贯那小子明里推崇,暗中提防,董庞儿在宋朝的日子也不好过,唯恐日后有个反复,预先往山寨里伸出一条腿,为将来 归队留个余地。这种推测倒还算是相当善意的,立刻受到另一批人反对。他们认为董庞儿勾勾搭搭,并非藕断丝连,而是想借机勾引更多的义军去归宋朝收编,好为 自己立功。有的说得更加历害了,说他送马仗来,心怀叵测,是想借端窥测义军的虚实,以便发动袭击,为一网打尽之计,其心着实可诛。

张关羽心里明白,义军的虚实动静,董庞儿早已了然于胸,何待窥测?说他意图袭击义军,这话未免太过分了。覆灭了义军,童贯对他更无所忌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何况义军的兵力,还远远超过他,他想覆灭义军谈何容易?

张关羽固然不同意这些推测,但鉴于目前群情激昂,也不便替他说话。他采取了慎重的态度,派人下山去验收了他的礼物,不给回信,只在打发使人回去时,口 头上关照要他多多拜上二弟,谢他的厚赠,下面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富贵利禄乃身外之物,岂比得上兄弟情深?董贤弟千万不可忘本。”

董庞儿送礼,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觉恼羞成怒。双方的关系更难维系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药师对辖境内的义军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要把它们完全扫荡出境。 这次军事行动,主要就是针对张关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内情的董庞儿请人去把马扩请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请他转告张大哥预筹对策,他自己决定避开常胜军 的锋芒,引军而退。这样就使义军直接暴露于常胜军的攻击之下。结果义军无法在冀南地区存身,只好陆续退入真定地区。

发生了这件决定性的事情后,义军诸头项对董庞儿更是深恶痛绝,连原来不轻易表态的赵杰,这时也说董庞儿利欲萦念,其心已变,不可再把他当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这些经过委曲,马扩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对董庞儿之为人行事,非常不满,但仍认为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线可以转圜的机会,就该竭力争取。

马扩这时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战的图景。双方激战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尽,胜负兀自未分。这时哪一方得到援军,哪一方就可取得胜利。正在苦待 之际,忽然一杆“董”字大旗从山坳里转出来,董庞儿银盔白甲,一骑飞前,大呼杀贼。战场上的宋军得此声援,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两军合势,果然把金军打得大 败输亏,纷纷溃退。

颇有一些理想主义的马圹,脑子里既有这样的构思,自然非要把董庞儿挽救过来不可。

(三)

然后马扩和刘七爹说起他与董庞儿最近一次的谈话。那场谈话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董庞儿已决定撤兵,准备把防地让给常胜军。马扩竭力劝他再作考虑,不要轻易撤防,使义军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记兄弟的旧情,廉访看看这些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童贯几次压他撤军的文书,说的是为了保全实力,万万不得与常胜军冲突,词气十分 峻急。另外还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说什么童贯不善将将,坐使董庞儿尾大不掉,异日必为郭药师之续,祸患无穷。还有人赤裸裸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 董庞儿之徒,唯有聚而歼之耳。”

那个夜晚,董庞儿留住马扩在他的营帐里过夜。董庞儿治军甚严,周围的许多兵营里,一过戌时,灯烛全灭,通夜不闻嚣声,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话不 觉多起来。他说:“休说官家关注、童贯畀仗,朝臣们攻击起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廉访看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心肝掏出来报效朝 廷,捍卫边疆,朝臣们还是把你看成异类。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与朝臣们串通排演的两套戏法。他们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绝路,对国家、百姓都有什么好处?”说 到“绝路”二字,董庞儿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闪光。马扩不禁害怕起来。董庞儿似乎已猜到马圹要说的话,他的通红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抢先把马扩的 劝告制止了。他说:“俺难道不知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俺董庞儿人心尚在,岂能与张令征、刘舜仁坐上一条船儿?实话相告,斡离不那厮十分狡猾,一面向朝 廷要索于俺,一面又派人来勾引,赔了多少好话,许了不少愿心,还说俺如愿过去,当以平州节度使相待。俺董庞儿却不是三岁小儿,可以让他玩之于掌股之间。”

他又说到,自从招安受编以来,表面上风光,直属部队却经调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调走,实力大损。真要与郭药师火并起来,显非其敌。他的本钱打光 了,于义军无补,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机。此事再三考虑。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计。区区微忱,万望马廉访转告张大哥,邀得他的亮鉴。

然后他又说到,新春时,送大哥寿礼,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赏脸,赏封书函,倒落得他手下亲信的嗔怪,这件事憋在心里很不痛快,几次要想去见张大哥、 赵贤弟说个明白,又怕他们见怪,众弟兄责难,因此踌躇不前。廉访这回见了大哥,务请捎个信去。大哥什么时候愿意接见,只消一纸手书,他就单骑上山,负荆请 罪。大哥如要责罚,他甘心领受,誓无二言。大哥、廉访也要相信小弟决不会做出寒盟背誓、愧对天日、愧对祖宗国家之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话倒说得好听,”刘七爹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问,“廉访后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可曾把董庞儿这些话转告?”

“军务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别了董庞儿去找大哥报信。当时张大哥也已得知郭药师动兵消息,急忙部署防御,旬日之间,连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动了常胜 军的锐气。只是常胜军倾巢而出,三面分攻,敌众我寡,山中义军有限,终非常胜军之敌。张大哥一面与俺商量分兵抵御、陆续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请俺得机与刘鞈 商谈收编事项。当时赵大哥也在座,他引董庞儿事为前车之鉴,又举出近年来冀南、京乐饥民大起,高托山、张万仙诸人聚义至三十余万人,纵横数路,官军莫敢撄 其锋,可惜后来受了招安,都吃了大亏的例子力持反对之议。后来虽经张大哥力劝,好容易才定下与刘鞈谈判之计,当时却争论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为董庞 儿说话,后来匆匆即行,至今还未曾把他的话详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访见了大哥时,可说与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愿与庞儿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见道,“俺不敢说董庞儿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 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后他漫无边际地发起议论来,“世道险阻,人心难测,特别是有了一绶之荣的官儿,说的话更难叫人捉摸。俺说的可是老实话,廉访休 怪!”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谈话对方马扩不久前刚升为保州廉访使,膺一命之荣,虽说是个空衔,在宣抚司里也算得是一驾尊官了。还有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吏目,却 也食朝廷之禄,大大小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官儿的话都作不得数,那么他们两个的话也作不得数了。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头了,不觉脸红起来。为了掩盖这赧然的表 情,他一下子又把话题跳到韦寿栓身上。

“刚才俺与廉访说到韦大哥来,怎的让董庞儿那小子混岔进来了!如今回头再说韦大哥。这韦大哥为人朴朴质质,并无赫赫之威,却智深勇沉,思虑绝人,喜怒 不形于色。他独个儿时,平平常常,也不见有什么特色,但与李二哥他们在一起时,顿时神采秀发,渊泞岳峙,自有一种超群拔类的大将风度,与众不同。目前他在 河东,与李二哥、冯赛各统一军,冯、李二位都尊他为首,一切行动主见,唯他之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节制如山。河东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听 了他的名字,如闻惊雷。张孝纯几次价派人去接洽收编之事,曾扬扬得意地与幕府说,如得韦寿栓来归,河东一路十万义军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间还派儿子 张浃上山去找韦大哥,韦大哥不肯与他见面。怪不得张浃那厮死乞白赖地要廉访与他引见,廉访休信他说的什么歆羡之诚,亟图一见之类的鬼话,他们这些大官儿缺 少的就是这个‘诚’字。如果他真有一点诚意,就该把招安韦大哥的话与廉访言明在先了。他与廉访说过了没有?河东的情势与这里不同,这里的刘鞈看见我军自燕 南撤退至此,以为我军已败,有求于他,自然要拿足架势,爱理不理,叫人气破肚皮。那边的张孝纯却也知道收编了韦大哥,大有利于他,因此对义军打恭作揖,无 所不至。韦大哥珠玑在握,权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目前只让冯赛大哥和一个投奔义军的士子王择仁去和张浃见面,看来一时还未能定议哩!韦大哥此 来,正是要与张大哥、廉访商议此事。俺与廉访说了,明日大会时,心里可有个底。”

经刘七爹这一提,马扩才恍然大悟张孝纯心里还怀着这样一个鬼胎,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瞒过了他。“那刘鞈用心深险,不用说了,”马扩想道,“张孝纯貌似 爽朗,实则也是城府极深的,他明知道俺马扩与两河义军诸杰相熟,要收编韦寿栓之众,非俺从中斡旋难以奏功,却存着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抢了功劳去,又怕义军 收编后,听俺说话,不肯听他节制,竟也严守秘密,不肯推诚相告。难怪刘七爹要说大官儿就缺少个‘诚’字,他们对同僚如此,又怎谈得到赤诚为国?譬如收编义 军,他们想到的是为自己立一场大功,最多也只为河东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异日在沙场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议论恢张的张孝纯心里想的尽是这些 自私的勾当,那么宣抚司里的碌碌余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马扩千思万想,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义军身上。

“这些官儿不足贵,他们十年寒窗,应试做官,本来就为了富贵荣华。”马扩撇开了官儿,进一层想道,“只是义军弟兄对联宋一举,也兀自狐疑不定,异议甚 多,赵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刘七爹也是如此,他们中即使赞同收编的,也只为一时权宜之计,多半为解决目前衣食兵仗匮乏之虞,却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 难的。看来要说服他们,捐弃旧嫌,同舟共济。这件事不太好办哩!”

两年半前,马圹单骑入辽谕降,那是与虎谋皮的勾当,稍有差池,就有头颅落地之虞。当时他慷慨请行,意气加云,心里丝毫没有畏怯。如今要去会晤的都是些 肝胆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临事而惧的感觉了。对敌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却有些畏缩不前,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所改变了吗?不错,他感到 自己确实有些变了。但愿不要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顾虑重重的烂熟的硁硁君子才好。烂熟与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实质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四)

在那消失得特别缓慢的后半夜中,他们的行程更加艰苦了即使有那薄罗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层层的彤云包围,很难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时走路,完全是摸 黑的,一只脚踏下去也不知道下面是山泥、枯叶、岩石,还是已走在危乎其危的悬崖的边缘。视觉和听觉的作用不断削弱,全凭脚下的感觉指引走路。刘七爹口中尽 管还在说:“不要紧,廉访且随我来”,他的声调中已没有那么多曲自信心,倒是充满了怀疑和犹豫,有时反而要马扩在前面引路。

感谢上苍,他们终于在一带参天大树的森林背后找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随着微明的到来,马扩忽然发现小径的尽头处有一座关栅,然后逐渐看清楚关栅的两 旁都是依着山势高低竖立着的木桩墙。那木桩有碗口粗细,排得密密麻麻,还用草荐、苇箔遮蔽起来,不让外面人看请里面的底细。

“到了,到了!”这里是和尚洞山寨的后门,刘七爹总算平安无事地把马扩带到,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有十多人看守木栅门,有的在打盹,有的披件老皮袄沿着木栅墙慢慢地来回巡视。刘七爹、马扩走近栅门时,一阵脚步声早把里面的人惊觉。有一道粗壮的噪音在黑暗中间。

“谁?是谁在这禁区里乱闯?”

草创的山寨里还没有定下一套完备有效的口令制度。

“郭有恒,你大惊小怪作什么?难道就听不出你七爹的声音?”

“哦!刘七爹久违了!”守栅的小头目郭有恒从黑暗中跑出来,隔开一道木栅墙,与刘七爹打起哈哈来。

“郭有恒,你好糊涂,俺前天清早刚从这道门出去公干,才隔开两个夜,就算是久违了,难道你已忘记得干干净净?”

“前天俺送出门的是胡子乌黑的刘八哥,如今迎来的却是髯发雪白的刘七爹!”郭有恒哈哈火笑起来,“七爹,你敢情就是那个夜渡昭关的伍子胥,一夜功夫扯急白了头?”

刘七爹上上下下一摸,才发现全身衣帽以及须眉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原来在紧张的夜行中,他们早已忘记了寒冷。

哈哈打过,然后郭有恒象模象样地办起公事来。他主动向马扩打招呼,问道;“还有一位敢情是大名鼎鼎的马廉访?”

“这位就是张大哥让俺去保州接来的马廉访。”刘七爹显然以接受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为荣,“他们在山寨中敢是久候了?”

随后听见郭有恒低声向部下吩咐几句,又隔着木栅与刘七爹两个寒喧起来。

郭有恒与刘七爹很熟,刘七爹把马廉访介绍给他时,他似乎也知道山中的大会要等这位尊贵的客人来到后才开得起来。他以自己的方式对鼎鼎大名的马廉访表示敬意,横梃为礼。但奇怪的是,他仍让他们二人等候在木栅外面餐风吸露,而没有打开栅门,延请他们进去休息。

“郭有恒,你还等什么?”这一回是刘七爹发命令了,“你快快打开大门,迎接廉访进去。”

“当得,当得。”这一位深通世故,并且对刘七爹很讲交情的小头目郭有恒却把军纪法规放到优先地位来考虑。他无权开门放进一个初次来到的客人,只好不着 边际地回答道,“七爹可是亲眼看到俺已派人去禀告张大哥、赵大哥二位了?眼见他们就要赶来摆队相迎马廉访进山去哩,七爹你又急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刘七爹,他才明白迟迟不能开门的道理,却怕因此得罪了马扩,转过头来看看他。只见马扩赞许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这位弟兄干得对、干得好,哪有一支象模象样的军队不经头领同意,可以随便放一个生人进去的?

不多一会,张关羽、赵杰、韦寿栓、李臣、石子明等都赶来了,大家厮见已毕,略略谈了数语,马扩就提出要求,让他先去看看山寨的全貌,然后再与众家弟兄见面会谈。

“三哥还是初次上山,理应到山寨前前后后都去走走。就让小弟与刘七爹陪奉于他,准定于晌午时分,回到前寨来,与众位见面会谈。大哥你看如何?”赵杰抢先接受了向导的任务。

“如此甚好,”张关羽点头道,“赵贤弟先陪马兄弟全寨都去走走,我等且到前厅去备酒为马兄弟接风。”

显然,这个山寨之主给了马扩很高规格的接待。

第一次伐辽战争时,马扩曾在赵杰和赵杰族兄的陪同下,到易州南郊去参观一个小型的山寨,当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时隔三年半,他又一次在赵杰、刘七 爹的陪同下,参观察看了这个著名的和尚洞山寨。不同的是,当时纯粹以第三者的身份参观,看得比较客观。如今,他感觉到他的自身已有一部分融入义军的团体, 他的思想感情逐渐与义军一致化起来,还不说他的母亲、妻子、侄儿都将搬入山寨来住。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家,可能是他后半生事业的立足点,也可能是广大人民抗 击金虏的一个重要据点。现在他的观察就带有强烈的主观成分。

一路行来,他看得十分仔细,看到什么有疑问的地方就提出来问。这两个称职的向导随问随答,有时,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他们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个疑问号,就抢先把答案摆出来,充分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这个山寨名为和尚洞,据刘七爹相告,山里并没有那么一个洞,也不曾听说过在哪个朝代时有哪一位高僧来此卓锡挂单,潜身修行,它之所以得到这个名称,是 因为晚唐时藩镇割据,成德④一镇,雄踞河北腹地,四出战守,祸乱频仍。当时有个名叫赵“和尚”的居民——当然是赵子龙的子孙,率领家族进山来避祸,草创伊 始,多有擘画。后来战祸不解,数十年中前来避乱的前后接踵,早已不止是赵姓一家,山寨建设也越发兴旺起来,逐渐成为今日的规模。大家为了纪念赵和尚这个首 创人。即以他的名字名寨。山寨后门外不远有个土堆,相传就是他的坟墓,每年清明,他的后裔还有前来祭扫的。赵和尚晚年身穿僧服,生活形貌都象个和尚,人们 即以和尚相称,他的本名倒已埋没了。埋葬他的这个土墩也被人相应地称为和尚塔。不过和尚塔为什么变成和尚洞,这个刘七爹也回答不出来。

接着赵杰就用激昂的语调补充了山寨居民惨烈光荣的斗争史。他说,五代石晋末年,这里又成为乡亲们抗击契丹大军的根据地。那时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被中原人 民打得到处存不下身,被迫北撤,打算撤往塞外老家去。行至真定塘南六十多里的栾城,得病苦热,手下人把冰块堆在他的胸腹手足上,一夜之间,愤懑至死。

“老胡病死的地方,叫作‘杀狐林’,侦事的又讹为‘杀胡林’”刘七爹再次补充,“他就是听到这个地名,才气愤致疾的。病中他直着嗓子叫喊,一面抓起冰块,大把地住口里塞。也是他恶贯满盈,冰块治不好他的热病,没到天亮,就伸直腿子走路了。死也回不得家乡。”

“耶律德光既死,契丹阵营大乱,各地义兵纷起,剿杀残胡。耶律德光的侄儿永康王兀欲自立为契丹主,即以真定为中京。安国节度使麻答为中京留守,留驻真 定,意图留踞中原一方之地,为异日卷土重来之计。这麻答生得面黑身长,贪残异常,听说民间有珍货美女,千方百计地要掠夺到手,方始称心。老百姓略有怨言, 他就诬为盗贼,剥去面皮,抉去目晴,再不然斩手刖足,劓鼻削耳,用文火慢慢烤灸至死,用以示威。他把这些刑具,随带身边,还在帐幕府座的壁上悬挂着死人的 肝胆手足,自己就在那里起居饮食,谈笑自若。他又怕留在城里的汉人逃走,下令凡有汉儿窥视城门的,立刻斩首来报。真定军民不堪其虐,乘各地义军蜂起、城内 契丹军四出应战城防空虚的机会,聚众起义,突入府衙,赶走契丹军。这时城中烟火四起,鼓声震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人赶来助战。兀欲早一天就逃走了,麻 答等贵族也震惊恐怖,尽载宝货好女,走保北城城楼,还图负隅顽抗。在这关键时刻,和尚洞的乡民们立下不朽大功。这时他们已聚结数千人,一声令下,杀下山 来,在北城外大呼攻城。麻答不敢恋战,突围走了。城中人推举旧军官白再荣为城主。他贪财虐民,行为与麻答无异,老百姓送他一个雅号叫‘白麻答’。这时麻答 在城外稍得喘息,又去附近纠合一批契丹军,军势复振,突入真定北城。黑白两个麻答在城内巷战,汉兵势危,又是依靠乡民之力,源源增援,最后把黑麻答赶跑 了。中原大局才得稳定下来。”

赵杰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马关人氏,算来也是赵和尚的本家——那当然又是赵子龙的血胤,后来在战乱中,遭俘北迁,落籍在涿州固次县,不过排起辈分来,与和尚洞现住的赵氏子孙支派也还不远。他讲述这段历史时,充满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着补充别人说话的习惯的刘七爹当下就纠正道,“后来被乡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烧焦的大枣树下,连人带树烧死了。赵大哥敢情还不知道那棵树?”

“俺倒不曾听说,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块悬崖上刻着‘麻答走,契丹亡’六个大字,就是居民们为纪念这一战役刻下来的。后来宋朝政府要讨好契丹,几次派人上山去凿。如今字迹虽已模糊,痕迹犹存,仔细看来,还可辨认。”

这两处遗迹,都不在眼前,今天是看不到了,刘七爹要求赵杰带马扩去看看和尚塔——赵和尚之墓,那几乎是顺路走过的,不要多走几步弯路。赵杰拒绝了,说 今天没时间看,他却从相反的方向,多走了二三里路,带他们去看另一处乱冢堆,传说那里丛葬着石晋末年与契丹死战的乡亲们的忠骸。他们在蔓藤乱草中间找到一 块已经裂缝的石碑,揩拭去碑上的泥土藓苔,碑上的字还可辨认,也是六个大字,叫做“忠义汉民之墓’。他们相将在那里凭吊一再,结合着刚才赵杰、刘七爹描绘 的那些慷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马扩的神情不由得十分严肃起来。

离开乱冢堆,回到正路上,赵杰一面指划着山寨的形势,一面继续介绍道:

“宋别建国后,宋辽二邦大致以燕云十六州一带为界,真定幸喜划入宋朝一边,只是地处边界,辽境的汉儿不堪契丹人的骚扰,往往逃回宋境。澶渊之盟后,宋 朝对辽越发软弱了,处处唯恐开罪邻邦,不敢去兜搭逃回的义民,听其自为生死,有时眼看辽人越境把汉儿捕捉回去,就在边境上残酷处死。宋朝的官员,也装聋作 哑,只当不知。入境的汉儿们侥幸逃脱了辽人的追捕,仍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们只好被迫入山寨自保。在真定附近就有二三十个山寨,其小以和尚洞的规模最大, 来居留的汉儿最多。宋兴一百多年来,这里始终没有断绝过居民,山寨的房屋墙栅,积年增修,如今只有比五代时更加兴旺了。这次义军南移,早与山寨的居民联络 好,在居民协同帮助下,即以原来的营垒遗址,稍加修茸,就成规模。义军居民,情好甚孚,不啻家人弟兄。目前来这里结聚的义军已有三万多人,也都包容得下。 山寨的气象日日更新,三哥这都亲眼看到了。”然后赵杰旧事重提,问起马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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