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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禀是西军大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当初留下来,原说以河东之军事相畀,事实上张孝纯相信的还是河东李嗣本等人。他们不肯把兵权让出来,王禀处于客 将的地位,又以大局为重,最后只能率西军五千人专管太原城防之事。这几天,大局突变,他成竹在胸,早已有所布置。此时在张孝纯督促下,他起来发言道:
“太原地险城坚,人谙战守,非别处可比。如今城防早经部署了,北关新城,东边杨家峪都拨有重兵防守,西、南两面也有接应互援之师,谅粘罕插翅难过。我 凭坚严扼,半年之内,必无差池,如有外兵来援,里外合势,必能击退金寇。宣抚还是留在此间,统筹战局,策应燕山、真定两路为妥。”
王禀是个早已定了型的军人,这种人定型以后就不大会改变。童贯二十年前去西军监军时,发现王禀智深勇沉,虑周思密,不轻率发言,言必有中,过了二十 年,他仍然如此,或者可说是更加如此了。他的为人也是很有分量的,他的说话也有分量。童贯对他好象对种师中一样,不大敢去惹他。当下撇开了他,专门去找张 孝纯发话。那张孝纯又岂是好惹的?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客气,后来童贯发怒道:
“本使止是承命宣抚,不系守土,若攀宣抚在此经营,却要你帅臣做甚?”他揪住颔下的几茎短须⑤,一双三角眼看到宇文虚中、宋彦通几个人身上,“帅臣守土有责,应与地方共存亡,如有闪失,岂能逃脱干系?宇文阁学你道是与不是?”
现在是他自己要滑脚溜走,并非张孝纯要逃脱干系,这个问题问得不伦不类,但这正是做大官儿的诀窍。无道理可讲之处,偏要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使人不知 所云,不敢驳回,这就是他的胜利。宇文虚中无话可对,事实上他倒是反对童贯逃离太原的。童贯却抓住他习惯地在童贯发言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先要点一点头的机 会,就把他算为支持者了,“宇文阁学也是如此说,张安抚你守土有责,太原守备自是你职分内的事,且须勉力!”然后又气势十足地吩咐僚属道:“本使明日即 行,你等速去准备,办好公私善后事宣,明日早衙时分,来此会齐,随本使启程。”
张孝纯见童贯不听劝阻,执意要行,这时再也顾不得他的郡王之尊、宣抚使之威,把双袖一摔,从自己座位直走到机宜位中,拍拍手掌大呼道:
“平时见童太师做许大模样,临到危难之际,却是如此畏懦。全不想自家身为太臣,当为国家捍御患难,一心只图逃窜,算得甚么节操?”
几年来,张孝纯受尽童贯的鸟气,都憋在心里,今日一发不可收拾,他拼着一顶乌纱帽,准备叫童贯下不得台。果然把童贯气得怔怔的,双脚乱蹬,口中乱骂。不过这个时候的童贯已经拿不出什么杀手锏了,趁幕僚们把他拦住的机会,大袖一挥,表示散衙了,自己就回进后衙。
张孝纯还不甘罢休,他对儿子张浃说话,声音却冲着童贯走回去的方向,而且特别大声,一定要让童听个明白:
“要性命的都兔奔狐走,却顾不得国家安危,也不管名节扫地了!”然后,他表示决心道:“休、休!自家父子,与他死守。”
这个“他”,当然是指北宋朝廷,也可能是指官家本人,反正都是一样。此时此地,张孝纯发此豪言壮语,确实想做个为社稷殉难的节义之臣,将来邀易名之典,谥为“忠节”“忠烈”,庶儿无愧,不枉人生一世。
(四)
张孝纯与童贯争辩的当儿,并不期望宣抚司的幕僚们能够挺身而出,力持正义,帮他讲句公道话。不管是平日议论尚有一定是菲羞恶之心的宇文虚中,不管是近 年来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当熟悉的孙渥。因为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旦夕之间,太原就要沦为战场,沦为战场就有被杀受俘的危险。何如名正言顺地 跟随童贯逃走?早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抚使的僚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走路,总是不错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扩。马扩向来敢争敢言,在童贯面前,不愿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贯留在太原府这样一个明显的是非问题上,相信他是能够仗义执 言,为自己张目的。因此,在他与童贯争辩时,曾几次目顾马扩,希望马扩有所表示。但结果是大失所望了,马扩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样,毫无表示。后来张孝纯大 骂不顾名节,只图逃命的狐兔之辈,这话固然是冲着童贯而发,但也未尝不把马扩包括在内。
张孝纯决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中,等到考虑成熟后再声张出来的人。特别当自己作了这样节义的表现心情十分激越的时候,当真以为天下人能为大宋朝 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个——还有一个在河东平阳府军队中当统制官的儿子张灏。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们死 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萤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骥尾后,那还可以考虑。至于象马扩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实在是一钱不 值,过去未免把他看得过高,现在马扩即使要留下来,他也未必照准了。
散衙以后,他就把这种想法说给王禀听。
“马子充岂是临难苟免之人?”平日不轻易表态,说话又不会转弯抹角的王禀一句话就挡住了张孝纯对马扩的诋毁,“惜我公与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为人。子充思虑周详,议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却非某所能蠡测?”
“让童贯从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诤,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显然张孝纯不能够容忍在他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以外还有人“另有打 算”。从这句不入耳的话出发,他又转进一层想道:“他们西军中人,总是互相回护,有私无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与他管了,只怕他临事多有藏掖,处理不 公,叫俺河东军吃了亏,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门户之见与空发议论一样是宋朝文人的两大通病。太学生出身、进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员的张孝纯也未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个毛病。首先因为他与王禀不属于一个 “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听了他一句直率的话就会引起种种想法。张孝纯已经忘记了王禀是战功卓著的西军大将,当初唯独他不愿复员回西北去,甘心留下来 协助自己充实河东防务,这正是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表现,张孝纯也忘记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泾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铁桶一般,使他敢于信心 十足发出“太原防务,必不可虑”的豪言壮语。过河拔桥,甚至河还没过,思想上先要拔桥了,这些文人学士的毛病,还不仅仅是健忘而已!
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 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孝纯。不过,饭 袋的主意并不高明,张孝纯这个人岂是用一顶帽子压得下去的?结果倒反使宣抚使出丑。
马扩认为问题不在于安抚、宣抚,哪一个更有守土之责,而在于目前情况下,宣抚使应该驻节何处,才能于大局有补。在早衙的一场争吵中,童贯之失在于他一 心只想逃命。张孝纯之失在于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马扩既强烈地反对童贯的无耻图逃,也不支持张孝纯囿于局部的想法。马扩认为当务之急,莫过于宣 抚司移司真定,兼顾河北河东两路军事,并迅速定计收编义军,实现共同抗金的夙愿。散衙不久,他已拟好一份议状,送去给童贯过目。
此时童贯气犹未消,再加上急于准备逃命,哪有心思坐下来细读马扩的札子?他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札子塞进靴筩,把马扩暂时打发走了。晚衙时分,他的亲信毕集,他才想起从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叶地浏览一过,甚至内容讲些什么也没看清楚,口中还轻薄地说道:
“许大紧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议状。”
这是市井语言,意思说难道真有这样大不了的紧急事,这位老兄动不动就送来一份议状。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危急之时,他心里紧张,不觉脱口而出,或者他意 存讽刺,故意要找几句话来刻薄人,童贯才会说出这样他少年时期说惯了的“市井话”。幕僚们平常虽厌恶马扩之为人,在童贯面前,却有些忌惮,不敢十分诋毁 他,只有恩主自己带了头,他们才起哄道:“这位老兄呀,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乃至芝麻绿豆、蝼蛄蚂蚁之事,都要他来议一议,申一状,真是个‘议状 迷’。”
一语末了,这个“议状迷”已自破门而入。原来童贯固然习知“此公容易入议状”,马扩也习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欢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论,童贯都想办法推掉了,推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但兹事体大,有关国家大局,马扩非得跑来与他争一争不可。
“马廉访,你来得正好。大伙儿正在议论你的议状,说你的文章大大长进了,这里的大手笔宇文阁学也有望尘之叹。”
好个童贯,真有他一套!随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满口胡柴,随手往口袋里一掏,就是满把谎言,真好象是个变戏法的。
童贯居然与马扩谈起文字来,岂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过马扩与他并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与他谈文论艺,他抓住了一句就问:“既是宣抚称赞俺的文字长进,想必留驻真定之议,已蒙采纳,且听吩咐,何时启节前往。马某不才,愿为前驱。”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时,童贯才知道他的议状上讲的是这件事,“容俺细细想了,再与廉访回话。”
童贯要打退堂鼓,马扩却不肯放过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马某筹之已熟,难道宣抚还有犹豫?如今天下人视宣抚之行旌为轻重,行旌或东或南,朝廷存亡所系,宣抚不得不勉。”这句话还怕不足打动童贯 冥顽不灵的心,马扩又转进一层道,“况且结交女真,收复燕云之事,乃宣抚一手经营。如今出了窟笼⑥,却须宣抚与他补了!不但别人不知金人情伪,不能补得, 即使能补,也不得使别人夺取宣抚这段功劳,否则宣抚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时关系国家利害,也关系宣抚一身利害,望宣抚深思,休为浮议所惑。”
这几句话说得童贯有点着急起来,然后马扩转身责备众幕友道:
“你们众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贵。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众位不劝大王力挽狂澜,补过赎罪,转败为功,却一心只图苟免逃走,另觅谋生之路。众位自身脱卸干系,太平无事了,不知置大王于何地。你等于心安否?”
马扩从来与童贯说话都只谈国家与朝廷之利,因此童贯听不入耳,惟独这一次说的句句都为的是童贯的利益,其实童贯心里明白,这个祸闹得大了,将来不知如何收场?幕僚们分明只图自己苟免,并无人真正为他着想。当下他不免问计于马扩道:
“依廉访之见,此事要如何办,才能家国两利。”
“马某不是在议状上都写明白了,惟独宣抚留驻真定,策应两路,为战守之计,最为紧要!除此更无别策!”
童贯拿起议状再看了一遍,问道:
“宣抚移司真定,万一太原有失,如之奈何?”
“宣抚南走了,或留驻在太原,万一真定有失,如之奈何?”马扩反问一句,然后自己回答道,“马某观河东路险,关隘甚多,太原防守得法,居民皆习战斗, 金贼必不能长驱。惟河北自保广信军以市至保州、中山府、真定府皆是平坦大路,万一常胜军有变,燕山府失守,贼马乘之,后患不堪设想。大王诚能审度时势,速 即移司真定,与太原府犄角相守,互为应援,金贼必不敢轻易渡河,那时相机出击,大局才有转机。”
童贯想了一回,又问道:
“移司真定,敢情不好!只是宣抚司随行兵少,如何御敌?”
“宣抚不去真定,人心涣散,随行的兵也人人思逃。宣抚若去真定,诸处选刷,尽有可州的军马,何患无兵?”
“诸处选刷的兵马来到真定,都教刘安抚调去掌管了,俺还是一双空手,空口何补?”
“昔廉颇思用赵人,如今河北各处漫山遍野都是执戈持梃的民兵,岂非赵人可用之明证。据某所知,单在真定周围山寨中的就不下十万余众,其头项首领,均与马某熟悉。如得宣抚明令,迅即收编了,劲旅捐日可成,足够宣抚司调拨应用。”
“马廉访岂不知古今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这时宇文虚中出来反对了,“向日燕山之役,调发河北人民,往往有举家恸哭,不肯应役的,有的部押上道,即在路上自经。岂能与廉颇时相比?愚意收编之事,不可不慎。”
“宇文阁学徒知古今异势,却不知同在一时之内,情势又有所不同,效用迥异。”马扩立刻反驳道:“前日开拓燕山,调发百姓,举措多有不善,故此一路骚 扰,非民之怯战,乃官之扰民耳!如今虏骑入寇,百姓孰不顾惜乡土,营护骨肉,此人自为战乏时,保乡卫国,正在今日。如能少加总统,何虑不成劲旅。宇文阁学 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两人正在争辩,童贯却出来支持马扩,他说:“收编义军之事,未始不可行,前因金人阻挠,未敢放手去办,如今还怕他怎的?此事马廉访就放在心里。移司真定之议,明日却又理会。今天晚了,大家且去休息。”
马扩出衙时,只有孙渥一人与他骈骑而归,其余的都被留下了,看来他们还有事密议。
孙渥是马扩在宣抚司幕僚中唯一可与他谈谈知心话的人。把别人都留下了,单单让孙渥送他回来,可知那边的密议一定不利于他。他们两人回到下处,相互看看,黯然无语。后来孙渥憋不住了,拉住马扩的手,动感情地说:
“吁!子充奈何?从此以往,天下定见土崩瓦解,生灵涂炭,将来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马扩还来不及回答他,门外有急使送来忻州已失,贺权降敌的急报。当夜有值班任务的孙渥把急报誊写好,留下了底,着原人送往宣抚司。不多一会,又有人来 报耿守忠以石岭关降敌,太原殆危的警报。孙渥又立刻办好誊写录底的手续,急送宣抚司。以酒鬼出名的孙渥,办起公事来头脑清楚,毫不糊涂,马扩就是凭这一 点,与他建立起友谊来的。
这接一连二传来的警报,使得一向处事镇定的马扩也十分烦乱起来。他在斗室中,团团地兜了十多个圈子,嘴里不断反复着孙渥的这句话:“天下事不知如何收 拾才好?”看来他比醉鬼孙渥更加不能自持。最后总算坐定下来,蘸墨铺纸,写起信来,他一写就写了十多张信纸,亲自粘了封皮,派个亲信连夜出发送去给山寨里 的赵邦杰大哥,要他们作速为应变之计,办完了这件事,心里才算安定一些。这时孙渥还在一旁怔怔地坐着,关于山寨之事,马扩既不瞒他,也没有特别告诉他,只 将那份给童贯札子的底稿找出来给他看了。孙渥读了两遍,忽然眼睛里发亮,说道:“能够照此做到,敢情是好,只怕为时已晚,赶不上时机了。”
“受丹,你怕赶不上时机,俺还怕他说的话不算数,来日又有变卦。记得雄州城下与耶律大石大战时,俺就吃了童贯说话变卦的亏。”
“今晚他本来也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加上石岭关有失,再经亲信怂恿,明晨一定快马加鞭离开太原,逃往京师。子充你这份心算是白操了!”
这个醉鬼孙渥越说越清楚了,哪里象个“酒囊”,倒是他把一钵冷水浇在马扩身上,使马扩心头凉了半截。
醉者以不醉者为醉,这时他索性连童贯带上所有幕僚都骂在里面:“他们这些人镇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还说他作甚?俺兄弟且喝杯寡酒再说。”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熟牛肉,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坛汾酒,斟下了,不由分说地就碰了马扩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