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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2)


自从北宋定鼎开封以来,元宵节就成为宋朝的“国定节日”,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庆祝日。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东京人民陷入于后人难以想 象的狂欢之中。太宗年间,全国统一的形势已成,吴越国王钱俶在杭州割据自雄的一隅之地看来也难于保全了。他跑到东京来贺正,心里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 起来,不让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带来大量金银财宝,企图买通太宗及左右侍 从,放他回国。无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戏,也是个斫轮老手,他一再暗示钱俶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 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钱俶忽然灵机一动,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笔钱统统献上,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之宴,大酺⑤二日,为皇帝助兴 添欢,与民同乐。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一时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笑纳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

买宴钱既买不回钱氏吴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钱俶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但是,从此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东京人又可以多狂欢两天,这却是钱俶留下的遗爱了。

可是狂欢的节日毕竟也有一天到了尽头。几年来,东京人忧心忡忡,难恐有一天大祸倏然降临,大家狂欢不成。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不肯为东京人助兴添欢的金朝二太子斡离不偏偏把他的大军提前十天开到东京城下,把东京城包围起来,霎时间,歌舞升平变作愁云惨雾。

按照太上皇旨意,早在去年十月间就支出内库巨万金帛,搭好了以备观赏的灯楼鳌山,忽然一声令下,全部拆除,算是官方正式表态,今年停止赏灯。老百姓受 到战争的威胁,也失去看灯的豪兴,适得一年一度在“棘盆”演出的外路百戏杂剧班子也受到战争影响,无法来到京都而辍演。因此今年的元宵节过得冷冷清清,凄 凄惨惨戚戚。黄昏一过,全城戒严,除了防城部队穿梭经过,巡夜的更夫柝声不绝以外,绝少行人通行,偶尔有几个孩子从家里偷一盏灯笼点着了,在门口探头探脑 一番,然后大着胆子冲往街心,也被街道上那番凄清的景象慑住了,急忙熄灭灯烛逃回家里。

这番凄清的景象笼罩着东京城内的家家户户,当然也会感染到镇安坊李师师的家。

醉杏楼中珍藏的奇宝异珍,经折变后早于十四日晚上送往军前。

那几天真够师师忙的,事实上,从邢太医、何老爹前来劝捐的那天开始,师师就和小藂、惊鸿三个忙着整理和出清珍物,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赏赐的,当时推辞 不掉,就把它们锁在后间,十多年中,从未拿出来看看。在师师的内心中,毋宁是把它们看成为盗泉之水,不触动它们,听其自然消失,是一种处理办法。现在捐献 出去是更彻底的办法。师师忙着清理,一方而固然为了前线需款孔亟,一方面也希望赶忙把这些污手之物处理掉,好叫自己干净一点。

两年半前,官家因龙舟竞渡失败,迁怨于刘锜,把他逐出京都。这一鲁莽的举动,伤了师师的心。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同意过官家的造访。官家多次派内监 颁赐珍宝,请她赏收,都被她回绝了。可是表面上的决裂,还不是真正的恩义两绝。有时,夜深更静,隔院中送来声声金柝,陡然枨触起师师的愁怀,想到官家多年 来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转侧通宵,不能成眠。只有这一回,官家轻弃社稷逃命南下以后,这个人在师师的心里算是真正地死绝了。这是促使她把珍宝全部捐献的原因 之一。

她们准备了两只箩筐,大的一只专放捐献之物,小的一只留下自用的东西。官家赐与的珍宝,当然全部装进大箩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赠送的古玩字画,也都随手搁进去,最后留在小箩筐里的东西已非常有限,似乎并不想给自己留下多少后路。

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 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轻。在这方面,如果让太 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二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

“还有那马宣赞,两年中也不见他来过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踪?”

“马宣赞国事为重,这两年身在前线,忍辱负重,与童贯那伙人,呕了多少气!听邢太医说,好象也施展不开,”然后她叹口气道,“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坏人当道,好人呕气。”

“如果刘四厢,马宣赞他们都在这里,金人的军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莲华经,保佑李右丞休教坏人谗害了他。”

“如今朝堂内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纵有通天本领,怎对付得了四面的敌人?娘怕一部莲华经也保佑不了他长命百岁!”

一时的感叹过去,师师犹豫了一回,还是把那管凤头箫扔进大筐,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件搁不下的事。

把细软搬走以后,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师师通夜转侧,犹恨捐献得不够彻底。一清早起来,就督率小藂、惊鸿把一些动用家具、粗细衣服全部搬出来,分门别 类地挑选一下,准备继续捐献给行营司。这些家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细软,她们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黄昏时分,才整理出个头绪。她们把搬来的大柜小 桌,坐椅卧铺,还有一箱箱、一箩箩、一包包的粗细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里的通道都堵塞了,暂时断绝交通。

群杏楼早已出得空空的,两侧卧房和下面的厅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干净,师师心里越踏实。两个侍儿跟她一样的意思。她们头上冒着汗,心里热腾腾地,所谓元宵佳节的凄凉之感,被她们这一行动冲淡了。

可是隔在箱笼衣柜另一边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她们看见每一件东西从醉杏楼中搬出来,仿佛挖去心头一块肉。官家赏赐师师之物,从表面 看来,无论所有权、使用枧都属于师师,除非经过师师同意,李姥才有权使用它们,可是实际上,师师本人的所有权也是属于李姥的,师师所有的东西当然都要作为 她本身的附着物一起归李姥所有。加上师师一向对财宝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贵的首饰珠宝收藏起来,其余的也只当作藏在外府,随时可以收回,据为已有, 万想不到师师竟会下这等毒手,一声捐献,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两个辣手辣脚,竟作起师师的主,唆使她捐献,在点交之际,又毫不客情,决不允许她做些 手脚,染指半分。从昨日以来,李姥就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老头痛骂不休,骂得狗血喷头。由于何老爹、邢倞两个在师师身上发生的影响,李姥本来对他们就没有好 感。邢倞还算是个太医,王侯公卿都请他治病,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没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东京混了几十年,混不出个名堂来,至今还是两手沾满靛青的 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岂有一个染匠的地位?往常每当师师出去看了何老爹回来,她就要借端发话,指桑骂槐,教师师心里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闹得大了,经过他们两个撺掇,把她一生培养师师的心血酬报都付之东流,她与他们势不两立。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万剐地骂,骂他们两个是死掉了从棺材里扒出尸体来苍蝇不要叮、黄狗不要啃的臭老头,贼老头。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冲过箱笼衣柜箩筐桌椅砌起来的防线,扯着师师的衣服,又哭又跳地责问起来:“心肝肉儿呀,你敢是患了失心疯,把家底全部搬光了,连 那两只描金漆红的牛皮箱,还是老娘当年嫁妆,也让那何老头搬走。还有这些碗儿、盘儿、碟儿、勺子儿,晚晌前都叫惊鸿搬出去了。咱看索性把灶间里的风炉、锅 子、炭篓、风箱全部搬出去吧,咱娘儿四个今后就靠喝西北风过目子。这可完全称了你的心?

“儿啊!你做事全不思前忖后,想做就做,说做就做,做到哪里是哪里。这全是邢老头、何老头那两个拖牢洞⑥的贼囚徒坑了你的。拨弄得你神不守舍,魂不附 体。你倒看看自己嘴脸,蓬头垢发,衣履不整,哪里还象个京师出名的红歌妓!老娘可要跑去,揪住他们,非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李姥来势汹汹,师师也早已胸有成竹,揭穿她的阴私说:“姥姥休怒!咱捎出去的都是咱自己的东西,姥姥平日收了咱的东西,都算在你姥姥帐上,这个咱也张 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与你姥姥计较。如今咱把自己名下的东西捐了,姥姥可莫见怪。那两只描金皮箱不是好好儿地搁在后间,谁说捐掉了?你那里满箱满箧的 造孽钱,都是咱替你挣来,尽够你两辈子吃的,只要下生还投胎为人,也吃着不尽,说什么要喝西北风过日子!在西水门、封邱门、酸枣门上披坚执锐的战士们才喝 西北风哩,姥姥去和他们比一比,岂不惭怍?”

“儿啊,”李姥一听师师的回答软里有硬,棉里扎针,知道硬对付不行,顿时见风转舵,说得十分体贴起来,“娘说的哪一言哪一语是为自己?还不是为你和小藂、惊鸿三个。你把家底一下铲光,连得箫笛琴筝,琵琶檀扳等吃饭家伙都丢了,今后还靠什么过日子?”

“姥姥不知,金兵肆虐,都城危在旦夕,一旦沦陷,满城生灵都遭祸殃,那时玉石俱焚,大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如今为儿的毁家纾难,踊跃输将,多捐得一 文钱,就让在城头上喝西北风的战士多喝一杯滚水,多吃一块蒸饼,多杀一个敌寇。天可怜见保佑得朝廷退了金兵,大家重振家业。凭着为儿的与惊鸿等三双手,绣 花缝衣,谅也不得饿死,姥姥耽什么心事?再说儿久已厌弃了烟花生涯,如得退了金兵,就离开京师,找个僻静处所,安下身子来,靠手艺为生,省得再去陪笑奉 承,衣食依人。儿意早决,姥姥休再阻挠。”

师师的话虽然说得婉转,通情达理,内容却是决绝的。誓与过去的烟花生活决裂,李姥岂甘罢休,她忽然又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哭闹起来,说宝贝心肝儿撇了娘要 到外地去找营生,叫娘的下半辈子靠谁?又说你不叫娘活下去,娘也不想再活了,这就去找那两个老头拼命,拼个同归于尽,大家都活不成。

从官家赐顾以来,李姥与师师的关系改变了,逐渐变成为一团粢饭,一块蜜糕,只有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彻底暴露出本来面目,不惜以性命相扑,不管师师怎样好说歹说,都无法叫她安静下来。

(五)

李姥姥正在师师的阁子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个王府尹,带着几十名差役闯进门来,说要找李师师说话。”

这分明是个凶兆,闹得昏头昏脑的李姥却只听说来的是大官儿,顿时转嗔为喜,换上一副准备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门去。来人们不理会她这一套,打头的虞侯 一把把她推得老远,口中嚷嚷,谁是李师师,快出来听王府尹宣读圣旨。然后,在一派和声中问,板起铁青面孔的王府尹走进房来,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脚而让从人 们十只手把他抬进房里的,作为奉圣旨前来抄家的执法官、监督官理应有这样的一副气派。

被人们叫得山响的王府尹原来就是户部侍郎王时雍,为了折价变卖首饰之事,昨天他与李师师还见过面,当时他巴结讨好,一付热络的样子。今天刚奉旨兼了开封府尹,还不到三个时辰,就来执行抄家任务,忽然变得人都不识了,打起官腔要从人问谁是李师师。

做官的要会变,变得越快、越及时越好,王时雍当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读起文告来:

“尚书省直取金银指挥奉圣旨。李师师、赵元奴等曾经只应倡优之家并箫管袁绚、武震等逐人家财藉没。若敢徇清隐庇,并转为藏匿之家,许日下自首,如违并行军法。诸人所隐匿之物,一半充赏。”

他越读越得劲,读到“如违并行军法”等语简直是声色俱厉。宣读后,在室内环行一周,东看看,西望塑,不断对自己点头,表示什么都已知道了,然后冷笑一 声,对虞侯们道:“幸是早来一步,哪个耳报神走漏了消息,眼见这里的箱笼衣柜都已整好,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来,岂不耽误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时雍这股气焰,师师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认得咱李师师,咱倒有幸识荆,只昨天还在户部与你相会,渥承优遇,拜茶赐酒。怎一夕之间,你都忘了?真所谓贵人多忘事。咱倒要问问你王侍郎,你今天这等气派。是那个派你来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众人前来你李师师家抄籍财物,输送金营。你知趣些,把贵重物事自己先取出来缴与本府收管,省得差役们动手,面子上不好看。”

师师不跟他多谈财物之事,单单问:

“哪个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说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师师,你休装痴作傻,那个误国的奸贼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长流衡州,你身在京师岂能不知?”

“怪了,怪了,这王黼相公前为太宰时,声势垣赫,一时无两,咱分明记得你王侍郎为吏部郎时,曾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称作‘相父’,何等亲热?曾几何 时变成误国的奸贼?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 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 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 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 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 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 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 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⑦,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 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 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 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鸡鸡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 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 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 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 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六)

可是这一天针锋相对的斗争只集中在镇安坊一处,其它各处的老百姓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因而也没有获得同样的战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亲自带头,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数十户。后来被抄的范围还扩大到指定的名单以外。开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随意进入民家,进行勒索,搜查甚至抢劫,公人们成了变相的强盗。

被作为财神的对象当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缕无存,至于那些因私怨而被牵连的对象,遭遇更惨,到处都发生血案。那一夜中,当场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惊吓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条。著名的歌妓赵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别是王宗濋,久已馋涎赵元奴的艳色。太上朝内,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几次去小姐儿巷问津。无奈朝内的亲贵太多,赵元奴应接不暇。何况太子登 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这样一个尚未兑现的国舅,显然没有成为赵元奴的入幕之宾的资格。有一次,他表演过火,遭到赵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气地摈诸大 门以外。

赵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怀恨,他咬牙切齿地扬言,有朝一日,定要赵元奴好看。这一朝居然来到了,今夜他抓到机会,硬讨得抄赵元奴家的差使,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扑到赵家,亲自动手把赵元奴抓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揿倒在地,浑身剥得精光,尽情发泄了报复狂。

有多少权,行多少势,不留一点余地,这正是一切暴发户官僚的特点,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后尘,睚眦必报,有加无已。活该赵元奴倒霉!在那一夜间,她的 全身好象一团和了水的糯米粉团,听凭他揉搓捏弄,揿扁拉长,从头顶到脚趾末梢,凡是可以施虐的部位,都受到他残酷的凌辱,然后又逼她弯下身体,双手双脚落 地、狗子般地绕院子爬几圈。鞭子不时重重地落在她背、臀、大腿等皮肉厚实的处所。一鞭下去,随着一声惨呼,顿时凸出一道三个指头阔的血痕,这样殴辱一番, 王宗濋意犹未足,喝令把她拖出大门口,游街示众。人们看到她雪白的裸体上满是血污,还用两根细麻绳紧紧缚住乳头,麻绳另一端上悬空坠着两块三斤半重的大砖 头,把她的一对乳房牵扯到腹部以下。这时,她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全靠两名军汉架撑着,才站得起身子蹒跚而行,在小姐儿巷、大姐儿巷一带兜了个大圈子。王 宗濋充分满足了兽欲,这才兴冲冲地结束了这场“毁灭性”的抄家。

赵元奴的遭遇使人们十分同情,也因此更加痛恨这些奸党,痛恨这次为了满足金人的勒索而嫁涡给人民的抄家。但是没有人挺身而出,好象救护李师师这样救护赵元奴。这固然因为事出仓猝,群众来不及组织起来,更重要的是赵元奴平日骄纵放诞,不象李师师那样深得人心。

并不是所有的被抄家者都乖乖地俯首听命,在某些场合,抄家者也遭到应有的惩罚。教坊司的笛师蒋翊,虽然名气很响亮,却未受到过太上皇多少好处,仅因为 与袁缉过从甚密,也被官方列入抄家名单中,他一时怒起,奋身拼持,用菜刀砍死了一名户部的部员和一名差役,然后纵火烧掉住宅,自己跳进火海,与他们一起化 成灰烬,这时天气干燥,水龙未至,因而蔓延到邻家,烧掉几栋房屋。

抄家所得是十分有限的。

事实上,徽宗一朝,用去的金帛银两犹如潮水河泥,它们汩汩不绝地流入权贵大臣之家。留下一点剩余赏赐给倡优教坊,能有多少?当时的民愤,显然不在倡优 教坊而在于当朝权贵。靖康朝的大臣事实上都是宣和朝权责们的残支余孽,他们官官相护,转嫁祸水到倡优教坊等下层小民,希望从他们身上发一笔大财,岂不是十 分可笑?

本来抄家的浊水不足,何况抄来的财物,大部分都被当事人朋比瓜分,真正登上官府帐册上的不过三分之一,总数也不过几万两银子。这使得主持其事的三王和 他们的后台老板梁师成、李邦彦等大为扫兴。他们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说是事前走漏了风声,被抄者早把细软金珠隐匿到别处,扬言还要继续查抄。

抄家是暴行的集中,是罪恶的渊蔹,是杀人犯、盗劫犯、偷窃犯、贪污犯、强奸犯、侮辱女性犯、诈骗犯的培养所,是贪欲狂、虐待狂,喝血狂的大暴露,也是 还没有脱离兽性范畴的“人性”的大展览。特别当这些罪行是在合法的外衣之下进行的。人们就可以借用法律的名义,随心所欲地干一切他愿意干的事情而无所顾 忌,无所约束。也许过了许多年代以后,这一颗深埋在心里的罪恶的种子还会长出恶臭的秽草。

一次大规模的抄家,教坏了一代人。

十六晚上,数千名气愤填膺的老百姓实行反击,他们在太学生雷观、高登、汪若海、徐伟等策划下,发起了另外一种性质的抄家。

三王本人闻风逃走,他们家门口加强了警卫,抄家群众转移目标,他们去抄了已经下台流放的权奸王黼之家,并且使朝廷承认他们行动的合法性。

这是一次大快人心的抄家,虽然它仍然不免发生种种暴行——只有在人民仇大恨深的情况下,抄家才有一点政治意义,因为它惩罚了一个举国皆曰可杀的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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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当于现在的项圈

②穿丝绵衣服

③佛教名词,佛教徒把他们所修的功德,投向于他期望的众生普遍成佛。

④《易经》中的话,意思是纠正了父亲的错误行为。

⑤官方命令特许的大欢饮。

⑥宋朝市井骂人的恶毒口语,当时囚犯死于牢狱中,尸体要从墙洞中拖出来。

⑦士兵们穿上新制棉衣,心里身上都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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